《花容天下》


  • 作者:天籁纸鸢

  • 第二十六章
  • 第二十六章
      从白翎那里出来,我立刻在人群中搜索那道蓝色的身影。
      殷赐站在房檐下,悠闲地抱着双臂。
      虽说他性情风流,但据说面对“仙人”级的人物,还是需要毕恭毕敬。我双手一拱:
      “行川仙人。”
      殷赐横着瞥我一眼。“嗯。”
      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友善?我怀疑是在白翎那黑屋子里待多,出来都不懂如何与人打交道了。
      “我有事想请阁下帮忙……”
      我话还没说完,他便捂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什么事啊,赶快说。”
      “哦,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在英雄大会上中了白翎的招,现在还在昏迷不醒,希望阁下能出手相助。”
      “有没有人告诉你啊,殷赐不治两种人:一,战伤之人。二,死人。”
      “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事相求。在下几个月前中了一个女人下的蛊,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我听二尊主说这蛊为行川仙人所造,还请阁下能帮忙解蛊。”
      “你听不清我的要求么。”
      “在下并未负伤。”
      “我说了,不治死人。”
      我猛然抬头:
      “我不是很明白。”
      “我不治死人啊。你烦不烦?”
      这殷赐说话怎么这样?
      我笑道:“活人和死人只差一口气。可惜这么重要的一口气,堂堂行川仙人竟然察觉不出来。”
      “人家说我是仙人,我确实就是仙人。凡人就是猜不出你什么时候死。我却能看出。”
      “望指教。”
      “明晚。”
      “何故?”
      他挥挥手,又指指楼中央。
      我看看周围,挺平静的。看来我找错人了,这殷赐名不副实。本来想再数落他两句,但一想到他,就想到步疏。想到步疏,就想到重莲。想到重莲,我就一股闷气憋着特想发怒。
      这个时候,花满楼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
      “艳门重莲!恭喜恭喜!”
      鬼母拖着我的领子,把我扔上高台。
      众目睽睽,男男女女包围。
      我看着底下的人,一个劲拱手微笑。
      不错,我林二少有生之年竟然有机会当上花魁,花魁就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那重莲也不算什么。
      杜炎抓着小手帕,使劲拧着扭着。殷赐已经不知所踪。
      “野门的男子向来被称为花满楼男花魁之最,因为同时拥有阴之俊美、阳之刚毅,而这一次,重莲公子却给艳门争了口气,非但美貌倾城,文武双全,重莲公子还拥有最高杆的诱人技巧,折服了……”
      开始只是觉得浑身鸡皮。听到后来,我发现“重莲公子”四字的重复几率也高得太惊人了些。于是抢险梨花带雨道:
      “这乱世红尘总有诸多不幸无奈,沦落风尘,原非我所愿……也多亏了大尊主的忍让,我才重新寻回了当男人的感觉。”
      花满楼一下满坐寂然。
      我梨花带雨地下台。
      在场混江湖的人不少。相信不久的将来,白翎被重莲上的消息会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重莲是何等人物,让白翎和他搭上关系,多少有点不愉快。
      刚下台,就主持人拉回去:
      “好,明天重莲公子便可以随大尊主回天山了!”
      掌声雷动。
      我惊:“什么?”
      “大家一起恭喜重莲公子!”
      掌声再次雷动。
      我回头,看看二楼廊道上的白翎。他斜倚在大红柱子上,白衣上是烟笼水月的素雅花纹。一把剑夹在怀中。
      兴许是灯盏的缘故,总觉得那斗笠下有一双澄澄明媚的眼眸。
      不过,他就算生得跟天仙似的也无济于事。
      我给人卖了。
      正准备用怨毒的眼神杀死鬼母,鬼母却发话了:
      “重莲,你可能不知道花满楼的规矩。每一年的两个花魁,必须归属天山的任一主子。步疏已经走了。现在只剩下你。”她说到这里,仰头对白翎道,“大尊主,这小伙子是我身边的人,你不会抢的吧?”
      算她有点良心。
      “不会。”
      白翎也有点良心。
      “不过,大尊主既然特地赶到,这面子还是要给的。”鬼母转而对我,“重莲,今天你就陪大尊主一夜吧。”
      白翎道:“一会我还有事。亥时正刻之前到西街的青溪沐浴堂找我,过了这个点,直接来深松阁就好。”
      一个时辰后,鬼母观。
      寻常人绝对无法想象,我如何从花满楼来到这里。艳门出了个花魁,二少我成了民族英雄。一路上不少人点头哈腰,送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到目的地时,林林总总大概十七件。
      全是小瓶子小罐子,小棍子,小竹片,蜡烛,奇怪的长绳串铃当,春宫七十二式,角先生……
      我把这些东西集体扔到蝎子堆里,坐在鬼母旁边。
      “干娘。”
      “哦。”
      这大妈不是想跟我玩阴的?我捅捅她的胳膊。
      她把手臂一抱,特别高深莫测。
      “干娘今天真漂亮。”
      “嗯。”
      这大妈还是不懂?
      “干娘身子不舒服么,要不要儿子按摩按摩?”
      “懂礼貌的好孩子,来。”
      按摩中。
      “干娘还想要点什么?”
      “我想睡一会。”
      忍耐快到极限。
      “今天天气好,干娘怎么会想睡觉?”
      “黑黢黢的,哪里好了。”
      要怒了。
      “这里天气当然不好。”
      “那我出去走走。”
      她刚想站起来,我就先行站起来,一脚踹飞板凳。
      “你小子胆儿大了,敢在老娘面前撒泼?”
      大妈凶起来真可怕。我摆摆手:“没有,这板凳不听话,板凳说要让我坐还扎我屁股,不守信用,我就踹了它。干娘又不是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撒泼。”
      “你这小鬼啊,早看出你等得不耐烦了。”鬼母长叹一口气,从长椅下抽出一个长袋子,扔过来。
      我伸手一接。嘿,这重量,拿在手里就是沉甸甸的啊。
      我立刻把它放在椅子旁,重新替她捶腿。
      “你要不嫌那木棍子硌手,就继续捶吧。别又给我捶断就好。”
      我有些窘迫,换过去给她捶另一条腿:
      “干娘这腿是怎么回事?”
      “断的。”
      “我当然知道是断的。”
      “小伙子,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你,知道的少一点,活得久一点。”
      我一听这口吻,知道把这大妈给惹恼了,只好保持沉默。
      过了很久。
      我捶到一半,悄悄用靴尖拨开黑袋子。
      那紫水晶,那七个孔,那质地……乖乖,真是天鬼神刃!不是我以前做来骗人的玩意!
      鬼母闭着眼睛,忽然道:
      “这腿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没了的。”
      “怎么?”
      鬼母靠在椅背上,一手捏住一条小蛇的尾巴,长长的指甲这么一弯,便抠入蛇皮。还没见血出来,蛇挣扎了一下,不动了。她捏住它的三寸,掐断,把血注入小壶。最后扔掉蛇,擦擦手。
      “那时候,有人追杀我,没法子的。”
      “所以他们把你腿砍了?”
      “我自己砍的。”
      “啊?”
      “腿被打骨折了,要拖着一条死腿,跑不快。”
      “可是,你要斩断它,它就没有了。”
      “我要不斩它,我的命就没有了。”
      我顿时哑然。
      “那时我儿子还活着,我还不想死。”
      这会真不知道该接什么好。我这种娃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对爹娘这俩字也没什么概念。好不容易遇到个爹,就被重莲一剑戳了,也不觉得有多难过。二少我在乱葬村那小破篓子里长大,觉得挺好。待我好的人也不少:缺只眼的曲悠延,缺根腿的鬼大妈,缺条命的林轩凤,缺心肝的莲宫主……
      重莲和林轩凤,真是想着就胃疼。我还年轻,怎能被这点风花雪月的小事纠缠住?赶快忘掉,寻找新一片天空,等一切平静了,娶个老婆生个娃,好生过日子去。
      生娃……
      我的可怜紫宝贝,我的混帐芝丫头。
      我居然开始怀念雪芝自创的青天霹雳锅贴掌,女儿哪,爹爹想得心肝都疼了哎!
      “不说这些了。”鬼母拨开我的手,“瞧你捶得心不在焉,想看刀了吧?回去回去。”
      “没事,我多坐坐。”
      “坐什么坐?晚上你还要去陪大尊主,再不去就没时间休息了。”
      “干娘,你怎么这样待我!”
      “你都接了这么多客,陪陪大尊主有什么?”
      我一阵恶寒。虽然我确实有事找白翎,但怎么说都不想以这种方式。
      “干娘,人家还是处子之身啊……”
      “没事,大尊主人又英俊又温柔,不会亏待你的。赶快回房梳拢梳拢,准备去接客!”
      “干娘……”
      “滚去!”
      “年纪一大把了还瞎操心年轻人的事,大妈你小心长皱纹!”
      我跳起来,飞奔出去。瞬间,后脑门被击中,壮烈倒下。一无头蛇软软落在我的面门。
      从鬼母那里侥幸一逃,看时间不早,我直接穿到西街去。
      青溪沐浴堂。
      壁上大理石雕刻,秀色红黛,娇香绮罗。这里是高官名士享受的地方,我虽然现在银子也不少,但穷惯了的人一下这么奢侈,多少有些不适应。刚想掏银子,就有小厮过来说:
      “这位公子,白翎尊主命我待您去等他。”
      果然是沐浴“堂”。
      白翎那个挥金如土的,选了一个最大的房间,水放得满满,还只有他一个人用。周围美女没有,英俊小生倒有一堆。
      桌上金盏一座,美酒一壶,处处轻纱飞扬,醇香四溢。
      估计这会儿白翎不会回来,我又不打算和他玩鸳鸯浴,绕着那些木头小生转了几圈。
      谁知刚一转身,那些小生就被叫了出去。我还道是白翎回来,赶紧跟着跑。可是门锁上了。
      我拉了几下,开不了,干脆坐在轻纱后的椅子上发呆。
      这一呆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水中的热气已经完全消失。蹲下用手一试,根本是彻底凉了。
      刚抬头,却正对上一个人。
      那人穿了衣服。只穿了衣服。
      我差点一头扎入水中——虽然背对着我,但那柔舒肌发一看即知,白翎。
      白翎猛然抬头,估计很惊愕。我也同样惊愕。
      他不动,我不动。他一动,我必定被一击即中。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腿间有血丝。
      而他,正在用一张软巾擦拭那些血渍。
      记得有人说过,迎面走来两个穿一样衣服的女子,如何辨别哪个是妓女,哪个是黄花大闺女——吹来一阵风,黄花大闺女先压裙,妓女先压发。
      这样关键的时刻,白翎居然仍背对着我,以掌击起水花,直冲我面门。
      我立刻回掌。
      等水花消失以后,他已经戴好斗笠,正在穿裤子。
      “你何时醒的?”他不紧不慢道。
      “我一直醒的。”我走近两步,挑挑眉毛,“所以,该看到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也看到了。”
      白翎没有说话,但身子明显一震。
      嘿嘿,臭小子,比黄毛丫头还真好骗。我咂咂嘴,沮丧道: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呢?”
      “你少装。”
      “原来你暗恋我已久,是因为……唉,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你……”
      “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不要再说了!”
      我嘴巴上是淫笑,心里却咯噔一跳。这白翎竟然真的暗恋我,指不定还是我认识的人。这下子尴尬了。他每每提到重莲,都是一副酸相。不晓得人还当他是暗恋重莲呢。
      给不喜欢的男人喜欢上,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遇到这种难缠的家伙,跑得越远越好。
      “凰——”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只看到了你的命根子。都是男人,有什么……嗯?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
      他走到一边,用软巾擦拭发上的水珠。
      轻乌帽,长白裘,这小子整体效果真的不是一般好。就是骨架瘦瘦,再少点肉,整个看去就有点弱不禁风。还好个子蛮高,说难听点撑死一竹竿。要矮了,又一姬细腰。
      我就不大明白了。这些个人都是男人。而重莲还不算个真男人,宽肩长腿,骨架还相当舒展,怎么蜕变的?
      “林宇凰。”白翎忽然转过来。
      “别叫这个,我提心吊胆的。”
      “你可以回去了。”
      “你叫我来,不是有事要说么。”
      “本来是想让你陪我睡,但现在好像不大可能。”
      这小子说话真不含蓄。不过也不知道是哪个菩萨爷爷这么好心,把他给搞到硬不起来,不然今儿我吃不了兜着走。
      “大尊主,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花遗剑的事,我不帮。”
      “好吧,我不强人所难。是这样,我背上被人种了蛊,听说是殷赐做的蛊。他和步疏关系不错,想来和你关系也还说得过去,你帮我请一下他可以么。”
      “在哪里,让我看看。”
      我拉开衣服,露出后背:“不是很明显,但有个小豆。”
      他走到我身后,把我挪到灯光下。
      可能是用冷水沐浴的原因,他的手指很冰凉,跟上次一样冰凉。他手指按在我的背上,有些颤抖。
      “嗯,我看到了。”
      “大尊主啊,你声音怎么这么抖?着凉了?”
      “没……”这话刚一说完,他似乎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重重地咳了几声,又忍住咳嗽,憋得我都想跟他一起咳了。
      他飞速抽出腰间的药瓶,倒药丸子,吞下去,咳嗽还没停:
      “殷赐现在已经走了。你下个月初……到,咳,到少室山找我,我会找解药给你。”
      少室山?
      缺右眼说的果然没错。天山的弱点是少林武功。白翎来洛阳还这么忙,肯定是为了去寻找和尚们的弱点。
      “可是我走不出洛阳。”
      “没事,我会……咳咳,会放你……”
      我实在看不下去,拍拍他的背:
      “唉,你也是个病壳子。”
      他愣了很久,忽然重重把我推开:
      “滚!”
      没料到这家伙病不轻,身手也不弱。
      我拍拍手,转身就走。
      又不是我家媳妇,我干嘛让他?
      白翎还在那里咳嗽。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就追上来,咳嗽声还一直跟上来。快到我背后的时候,我忽然转过去:
      “什么事?”
      他定在原地,不动了。
      “没事我先走了。谢谢你啊。”
      他没有说话。
      我赶快溜。
      这下惨了,惹了不好惹的人。这世界上最不好惹的,就是感情丰富的人,这种人分三类:一,女人。二,重莲。三,林轩凤。
      白翎大爷看上去又是一个很容易“痴情”的人。上苍保佑,他千万别跟我玩真格的啊,他把我当兔儿爷都比跟我动感情好。
      前面的已经让我吃不消,再来一个我这老命也别想保了。
      一盏茶过后抵达自己的房间。
      房内黑暗,我走到窗边,摸索着寻找火折子。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火折子是摸到了,但我站着没动。
      时间凝固一般,万物静止。
      我捏住火折子,慢慢寻找它的端,另一只手摸到油灯。我把油灯抬起来。
      一把剑冲破纸窗,刺向我。
      我往后一闪,油灯的尖锐部分扎入握剑人的手背。惨叫一声。竟是女人。我刚想反击,窗口翻倒,一大群女子蹿进来。
      原来殷赐说的是这个。
      女子们将我团团包围。
      “不要杀,先折磨一下他。”
      “把脸划花。”
      “不,切了他。”
      我道:“妓女身上死,宦官也风流。你们鸡奸我吧。”
      鸦雀无声。
      这些个人里居然还夹了个杜炎,我大叹白翎的崇拜者群真是强大。
      “杀了这个淫贼!”
      “大尊主是怎么看上他的!龌龊!”
      这些女人真的是妓女么?这种等级的黄段子都不得?
      语毕,长剑簌簌刺来。我轻而易举闪躲。殷行川料事能力还不及白公子,妄称仙人。我正想红裳观都是一些草包料的时候,老大来了。
      月下一身紫红衣裳,鸢尾花瓣一般艳丽惊人。
      簌簌簌簌几剑,我连忙用台灯接招,勉强能应付。
      但周围的女人又围上。
      已经相当勉强。红裳手一挥,几支闪闪的飞镖击来。
      我闪开,再当当挡了两剑。
      几支红缨针飞来。
      再闪。但人太多,已经快反应不过来。
      根本没时间去拿天鬼神刃。凰羽刀又不在手上。
      一把黑砂飞来。
      我闪开,左眼眼睛中了黑砂。我捂住眼睛,但她又一剑,我连揉眼的时间也没有。单闭着眼睛,眼球发烫,泪水直往外涌。
      这房间又无法施展轻功,我连连后退,直到无路可退。人太多,总会给逼死。
      原来殷赐是个神人。
      可惜我连自己为什么会给人杀都不知道。但死前,起码要看看这红裳的庐山真面目。
      于是,抵死一搏,扔出灯盏,直击她的帽檐。
      转眼,又一把砂铺天盖地而来。
      不过这次比较毒,我闻到了鹤顶红的味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这辈子见过最快最狠的剑出现了——与重莲不相上下。
      我甚至还没看清楚他是怎么打的,红裳就已经被剑指住脖子。
      她的耳侧已经被鲜血浸染,想必是被灯盏击伤。同时,她的脸还露了出来。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脸。
      不是丑,是恐怖。
      像被烧过,又像被划过。整个脸,已经看不出是人的脸。
      “让那个狗女人带着她的狗人妖一起去死。”她那皱皱巴巴的眼皮眯成一条缝,“所有和狗人妖通奸的人,统统去死。”
      站在我面前的人,居然是白翎。
      “他自然会死。不过,你和步疏的私人恩怨,自己去解决。”
      “自己解决?自己解决!?我自己能解决那个狗女人吗?她只要和艳酒在一起,我就伤不了她!现在她倒好了,重新回去找狗人妖!”她指着自己的脸,失声尖叫,“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