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天下》


  • 作者:天籁纸鸢

  • 第二十五章
  • 第二十五章
      我刚从台上下来,缺右眼就叫了一帮南客庐的小弟过来,端茶送水按摩捶背,殷勤得不得了。我坐在椅子上,随手抓起一块大西瓜,吃得满脸是汁。
      “小黄鸟,老子还看不出你会点文绉绉的东西。”缺右眼在我身边坐下,也只手拿起大西瓜。
      “去,二少我优点多着了。”
      “是么。下一场你该不怕了吧。”
      “比什么?”
      “武功。”
      不怕才有鬼。我可没有隐藏内力的习惯。自从练了青莲花目,已经完全走了重火宫的武功路线,外加小时候学了些比较不入流的招式,这身份不穿帮都难。
      我在这里吃东西吃得倍儿香,便听到不远处杜娘子和他的锁春弟弟等在嚼舌根:
      “唉,我们这些人,果然就是受欺负的命。”
      “装什么男人,分明就是个女人脸。”
      “别,别这么说。锁春弟弟,女人脸是赞美,说明这是俊秀。他那是娘娘腔。”杜炎轻轻拍拍他的肩,替他拾去肩上的断发,“况且,他和曲大侠关系好……”
      听到这一“曲大侠”,我和缺右眼都抖了一下。
      “他们也就是那种肮脏的关系,恶心!”
      我和缺右眼对看一眼,捂住胸口,有点窒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刚好我看到他下巴有点肿,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小黄鸟,我太衰了。”他用仅剩的左手摸摸脸,“我是刚从京师赶来的。在京师,我遇到了你家小白脸,叫韩淡衣对吧?他看去不大能打啊,哪知我刚一和他提起你,他就转身走掉。本来我想教训他一顿,他把我打伤了。”
      凭你个料子,也想和重莲斗?
      “韩公子武功不弱。”
      “哪的,上次跟他一起的美女也在。另外还有一个女人。我看他一个人占两个女人,也太那个了点,谁知他刚走,另外一个凶悍的女人就过来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再欺负我家宫主,我就杀了你,你滚吧!”
      “哎哟我的妈,你学的调调真他妈太像了。不过原话是‘你再提林宇凰,我就宰了你’!男的也讨厌你,女的也讨厌你,你说,你是不是做了坏事?”缺右眼笑一笑的,不笑了,“你说什么?什么宫主?”
      “我有说什么宫主么?我什么都没说。”
      他凑过来,小声说:“韩淡衣就是你家那位?”
      “现在已经不是了啊。分了分了。”我道,“可惜你来晚了一点,不然你可以看到他迎娶步疏时的盛况,何其壮观!”
      缺右眼半天才憋出一句:
      “妈的,输给他,我也认了。”
      这时,古夏跑过来,替我沏了茶:
      “莲儿弟弟,快点准备哦,要比武了。”
      尚秋把她挤到一边:“我来倒,你过去忙。”
      “有什么关系,尚姐姐忙一天,一定好累了,让夏儿来做。”
      “我自己来吧,没有关系。”
      我自己倒了,鬼母忽闪而出,抓住我的胳膊就走:
      “去比武了。”
      “还没开始呀,等一会吧。”
      “先去先去。”
      “他奶奶的!”缺右眼一拍桌,“老子在江湖打滚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人身边醋缸子有小黄鸟身边的多。你这厮享福啊。”
      尚秋道:“曲大爷,你胡说。”
      古夏道:“你还敢说没有。”
      “说实在的,哪家姑娘都不配我们莲儿弟弟。莲儿弟弟的性格哪是姑娘家能承受的?”习春笑道,“依我看,和莲儿弟弟的人,只有重莲本尊。”
      刹那间心眼提到了嗓子眼。
      尚秋道:“重莲是男的。”
      “男子又如何?这花满楼的男风刮得还不够大么。”习春抬头,仔细打量我,“方才莲儿弟弟在外面和重莲有说过几句话吧?”
      我看看鬼母,紧张得手心冒汗:
      “有。”
      “对啊,这刚开春的天最具风情。你们往那绿嫩芽儿下一站,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真是一幅极美的图。”
      伊冬接道:“他们俩只要站一起,就让人觉得好暧昧,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
      我给她说的周身起鸡皮疙瘩,但再一看鬼母,又清清喉咙,无限伤情:
      “倘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惜君有意,妾无情……”
      话说,杜炎的口头禅我剽窃了不少次。
      鬼母一巴掌拍在我脑袋上:“什么不学好,就知道学那些女人似的男人?跟干娘上去。”
      比武开始。
      我运气不好,抽签抽到了锁春弟弟。从兵器堆里跃过了我最爱的刀子,选了一把小棍。锁春弟弟选的长剑,往那一站,倘若不说话,真有几分英姿勃发的少年之味。可惜他一朝我翻白眼,男人的模样彻底破功。
      锣声响起,底下的人兴奋万分。
      其实很多男人吆喝,仅仅是想要看这些相公们比剑时的动作,就跟女人看男人比武,并不是为了研究武学一样。
      可惜他们失算。我棍子一挥,一个不小心居然使成了刀法,劈头就给他一横棍。
      兵器大忌是混淆,可我就这么赢了。
      之后来几个都是这样,底下已经有人在问我的来路。
      我又看看鬼母,吞唾沫。
      鬼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但一看到我在看她,立刻轻轻抚掌。
      撇开那首淫诗不说,我的武功在这种地方施展,自己都觉得委屈。加上林二少我也颇有几分容姿,出胜不是什么难事。
      最后我以多出两票胜了锁春弟弟,拿了小花魁。
      有点出乎意料,原来男花魁不是选美,而是选才。男性的美果然不是媚气就够的,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只是花满楼的客人中,男人基本都选了锁春和杜炎。
      选我的,九成是姑娘。
      一想到天鬼神刃即将到手,到其他几个门比试的时候,我下来和缺右眼大喝特喝。一壶女儿红下去,兴奋得手舞足蹈。可惜喝太急,差点呕吐。
      “怎么,想吐?”
      “想,舍不得。在这里买一壶普通女儿红要三十两,这还是上好的。”
      背上又被不明物体砸中。
      “吐什么吐?赶快去收拾收拾,你一口酒臭,我是白翎都不会选你。”鬼母在身后道。
      “白翎选什么呀?”
      “大花魁。就跟那些女人诱惑艳酒一样的,不过男子这边是白翎选。”
      “喂喂,不是说要比武决胜负吗?”
      “今年改了。”
      “我不去。”
      “不去就没有天鬼神刃。”
      “不,我不卖身。”
      “这不是卖,是送。”鬼母拍拍我,“快去快去,小花魁已经选完了,白翎就在艳酒刚才的房间。来,我帮你把衣服理一理。”
      一柱香过去。野门的花魁从账帘中出来,气息有些不稳,顺带擦了擦嘴唇。
      我翘着二郎腿吹口哨。
      “小黄鸟,你吹的是《来仪》?”
      “嗯。”
      “怎么这么悲惨的曲子给你一吹就这么乐呢?”
      “其实我心里悲凉得很,你不懂。”
      鬼母扔了一个东西在桌子上。我转头一看,小蝎子,却是紫色的。又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立刻站起来:
      “准备出发。”想了想又道,“干娘,我想知道,为何艳酒要审女人白翎审男人?为何不让你来审?”
      “这个你问艳酒去,我怎么知道?”
      “艳酒和白翎,谁像女人一点?”
      “都不像。”
      “白翎像一点吧。”
      “你几时见过那样杀人的女人?白翎外表清秀,性情残忍。”
      “清秀?他没有毁容?”
      “你听谁说他毁容了?”
      “他生得好看,为何不露脸让大家看看?”
      “他说他不想让一个人知道自己还活着。”
      “是他的仇家?”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上去。”她推我一下,刚好主持人宣布艳门花魁上。
      我抓起一块西瓜皮,往天上一扔,再抽筷子,凌空击碎。抓在手里,一跃而上。
      二少我跟男人厮混多年,对于断袖敏感得很。这白翎绝对是个纯断袖,搞不好运气好了,我还遇到一个喜欢在下的。
      我在账帘门口理了理长发,在墙壁上敲敲:
      “大尊主,我可以进来么?”
      房中点着红烛,烛影在账帘上摇摇曳曳,像极了秋季的荻花。人影微侧,那人斗笠上的纱也晃了一下。渺茫得几近虚幻,一如苍苍往事,红波香染的浮萍。
      他的侧脸隐隐约约,一直望着我这个方向,但声音像经过岁月的沉淀,许久许久,才传出来:
      “请。”
      我挑开账帘,白翎敞着领口靠在墙壁上。
      烛火像是刻意嬉闹的孩子,在那层薄薄的纱上忽隐忽现。我几乎看清他的脸,却一直看不到。
      明辉辉的灯盏实在惹人厌。
      白翎不过轻回首,透过隔阂看着我。我却一瞬间想起了令人难过的事。
      还是少年的我,还是少年的轩凤哥。
      竹林中下着大雨,竹片儿被水花冲得晶亮晶亮。雷声轰鸣,我和他坐在小屋中。一切寂静得可怕。
      他拨弄着手中的长笛,指尖修长,白皙如玉。
      同样是烛影,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上。
      他的瞳孔很亮,一如沧海的明珠。大概是发现我在看他,他忽然抬头看我。
      飞在风中的雨珠变成了静止。
      他放下长笛,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躺在软软的,破破的棉花小枕中。
      思维之箭早已不知飞向何方。
      雨水融合了大地万物,竹窗被风吹上了墙,无节奏地撞击。我只记得他的手冰凉。和他十指相扣,紧紧缠着,谁也摆脱不了谁,谁也忘记不了谁。
      他的目光温柔淡静,大自然的喧哗嘎然而止。
      寂静之中,他在呼吸。
      他吃力而煽情地呼吸。
      就连这种轻到令人无法察觉的东西,都已经随着他的灌注,渗入骨髓。
      所以,就算亲眼看到他写的遗书,留下的遗物,都不相信他已经离去。
      因为,我能够感受到深深陷入骨髓的呼吸。
      “你叫重莲?”白翎突然道。
      我顿时反应过来,笑道:
      “没错。”
      斗笠下的嘴唇扬了扬,他没再说话。
      调整心态,我将西瓜碎皮夹在指尖,弹出。红烛刹那间熄灭。
      四周漆黑了。
      白翎倏然站起来。我冲过去,按他坐下:“大尊主武功卓绝,我自然不敢冒犯,只是我这人素来有个喜欢——说话喜欢和人面对面,你戴那个破面罩,实在很妨碍我们交流。”
      白翎摘了斗笠。
      他似乎有一头很柔顺的发,面庞也格外的瘦。他没有回话。
      我直接拽住他的脖子,重重吻下去。
      他身体微颤了一下,随即便再无激烈的反应。
      我捏住他的下巴,逼着他抬头,心中大喜:这小子吃这一套。于是更加放肆,手指开始不甘寂寞地摸索他的身体,他的背,绕到前面,时重时轻地揉捏他的敏感点。
      他细细地喘气,似乎有些吃不消。
      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个人是冒牌,怎的这么好对付?再夸张点,我就要上他了。
      我捏住他的下巴,搂紧他,往他嘴中吹气:
      “选我,知道么。”
      “嗯。”
      我一愣,这也答应得太快了。
      他的手似乎触摸到了我的脸庞。我再一惊,突然想起蜡烛应该是在进来前就灭掉的——他已经看到我的脸了。
      说不定,他正在想办法弄死我。
      我紧张得浑身收紧,随时准备迎战,然后逃之夭夭。
      谁知,他只是在摸我的脸而已。从额心一直抚摸到眼睛,到鼻梁,到嘴唇,到下巴……就像一个从未见过阳光的盲人孩子,好奇地抚摸着一辈子只能见一次东西,想要将它深深记在心里。
      分明是没有光的。
      可我总觉得他在看我,目光不曾离开过。
      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忐忑着,却听他轻轻喊道:
      “林宇凰。”
      我的心一瞬间几乎跳停。开始确是做了傻事,这白翎的记忆力也太好了,才见我一次,就记如此清楚。
      可是,叫过这一声以后,他便没有再说话。
      他的声音哑哑的,这一声发出来以后,他便扶着我的肩咳嗽。咳得很剧烈,就连在旁边的我都感到钻心的疼。
      既然都被认出,看他的样子又不大可能灭了我。我干脆问:
      “什么事?”
      他按住胸口,强忍住,吃力地换气,发抖着,压抑下去。
      像过了好几个时辰,他才悄然道:
      “宇凰。”
      我没说话,他像听不到我说话。
      “宇凰。”
      我也再听不进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跟这家伙在一起,我就变得特别多愁善感,跟个女人似的。而且,我还很容易想起林轩凤。林轩凤站在西村口的小河边,朝我挥手的样子。
      风是清凉的,薄薄的雾中,飘摇着竹叶的清香。
      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
      少年的如虹豪气,欢畅多情。
      但林轩凤不曾用这种口吻叫我的名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压住咳声,一遍又一遍地唤道:
      宇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