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


  • 作者:王海鸰

  • 第七章
  • 第七章 
      他来信了。当意识到是他的信时,她拆信的手都哆嗦了。有那种被激起的生理反应的因素,也有恐惧,她不知道他会对她、对他们的这件事说些什么。信的前面有称呼,后面没署名,没署真名,用了个假名,玉青,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名字。信写得也很聪明,用的全是只有当事人才能懂得其真正含意的隐语,诸如,“头一次交锋,她居然敢反抗,也不想想,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永远忘不了取得决定性胜利的那一瞬,我愿为了那一瞬去死!”“从小到大,没吃过这样甜这样香的糖,你愿意再分我一点尝尝吗?”……这些话反比直白露骨的描述更能动人心弦,令人遐思,令人心旌摇荡。过分露骨直白的性爱描述,弄得不好就会像性的教科书,不仅没有味道,其特有的透彻清楚,还会降低人的欲望,甚至引起反感。其实所有的透彻清楚,都会降低相应的欲望,如同大彻大悟之后的人就会想到出家一样。有了距离才会有美,含蓄才是艺术,每一个恋爱中的人都是出色的艺术家。
      ——他们恋爱了。由肉体开始,向情感升华。
      她给他回信。前面有称呼,后面有署名,署的他老婆的名,桂玲。这样即使信被别人看到,也不怕。怎么过分,都不怕,顶多被人嘲笑一通,明里嘲笑,暗里他们还得羡慕,在那个一律是男性的世界里,能有着这样一个多情缠绵的老婆,是幸福,还是荣誉。小梅在信中倾其肚子里所有的词儿——还不够,还得查词典——表达着自己对他的思念、情感。
      “……韩琳护士,我真是想他啊,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慌慌的,什么都干不下去。”
      “百祥知道吗?”
      “不知道他现在知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
      “唉,小心着小心着到了还是让人知道了,那些信。……其实每次我们的信末尾都要写上‘看完烧掉’,他写,我也写,可结果呢,谁都没烧,舍不得。想他的那些日子,我是靠了那些信才熬过来的,每封信看了都有几十遍,信纸都看毛了,看薄了,看软了。事儿最后出在了他那一边。我这边没啥,甭管怎么样,百祥是个男人,粗,再说,我的那些信就是拿给他看,他也看不出什么,这些玉青写信时就都防着了。”即使跟我这样八竿子够不着的人,小梅说起她的恋人来也绝不说真名,仿佛是只要说了,就算埋下了一分对他的威胁,现在她视他如命。
      是桂玲去部队探亲时出的事儿。她去部队,副连长的同僚们当然要去看她,去看她,就有人拿出小梅大作中的一些句子、段落跟她打趣。他们都认为那些信是她写的,副连长是这样说的。副连长一向并不隐瞒这信,有时还公开地念,给他们看,在部队这很普遍,有战友之间相互信任、有福同享的意思,也有炫耀的意思。他们看着她,笑,意味深长地道:“嫂子,他真是想你啊,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慌慌的,什么都干不下去。”“想你的那些日子,他是靠了你的那些信才熬过来的,你的每封信他看了都有几十遍。”以及什么“那三天的分分秒秒都铭刻在心永生不忘”“愿我们的爱情像山一样高水一样长”“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追随你哪怕天涯海角”……把个桂玲听得一头雾水,但她没动声色,而是巧妙地应对、周旋,有这么几次下来——她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她就完全掌握了事情的真相:有一个女人顶着她的名义在同她的丈夫通那种信。她问他,他承认了。开始桂玲是打定了主意要原谅他的,男人有几个不花的,尤其是有魅力的男人?别人只是知道和不知道的区别罢了。最终使桂玲决绝的,是他的态度。她问那女人是谁,他抵死不说,于是她的心凉了,知道他们是真的了。凉透了的心里,能剩下的只有仇恨,她当即提出了离婚,而后,直接找到团政委做了汇报。军队,特别是中国军队,在男女之事的要求、防范上相当严格,不严格也不行,你想啊,把成千成万体魄强健的青年男子圈在一起,一圈至少三年,这方面再不把得严点儿,有点苗头就能燃成熊熊大火,有点漏洞就能酿成洪水决堤般的灭顶之灾,所以,除了不间断的思想教育和严密的组织纪律之外,在处理上,也有着相应的严厉措施。事实上,具体实施起来,绝大部分的各级军官是相当实事求是的,有时甚至是心慈手软的,都是人,都知晓个中滋味,但,即使是那些属于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过失,也得有前提,两条:一、没有给部队造成影响;二、没有人告你。只要具备了其中一条,部队就不能不做处理。政委找副连长谈话,不谈他也清楚,处分,或者转业,否则,桂玲那里肯定通不过。他拒绝了处分。是处分就要公布,同时必须公布的,是处分的理由,他不想让他的战友他的部下知道这理由,不想让他们失望:噢,你整天教育连队怎样怎样,自己原来却是这样,当面人背后鬼啊——只有他知道他不是,教育连队时,他是真诚的,即使到此刻,他都真诚,可他怎么能跟他们解释清楚?只好走,离开,远远地。政委不想让他走,这是一个有前途的军事干部,其时,任命他为连长的命令都报上来了。当然,出了这事,任命就得缓两年了,但是,要是走了,那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政委没能说服他,年轻军官的自尊心太强,强到了脆弱。他说,丢不起这个人啊,走吧。只是,可不可以让我自己打转业报告,再由领导批准?政委同意了。他哭了,又说,我辜负了部队的培养领导的信任,给领导添了麻烦给部队抹了黑,按说,没有资格提什么要求,可是,政委,如果可能,这事儿,请替我保密。政委没有说话。他也就知趣地闭了嘴。事后,几年之后,他才知道政委果然为他保了密,对谁都没有说,对其搭档、团长都没有说,让这事烂在了自己的肚子里。那位政委当到师政委后退休了,退休之后合家搬进了一座滨海小城的干休所里。相互联系上了后,副连长年年都要专程去探望他,依然称呼他,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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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玲是在离婚后知道了小梅的,知道是小梅后她大为震惊,深受刺激。原以为那人至少应该是城里人。桂玲的户口在农村,是当地联中的语文老师,虽是同在农村,论起地位、身份来,却是几倍于小梅之上的。所以以她有限的人生经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的丈夫怎么能弃高求低,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私通,乃至葬送了自己的事业。因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最终桂玲把心中的千般揣测万般疑惑化成了一个字:贱。
      小梅慢慢地跟我说了她与副连长分别再见时的情景。
      “……那天我去县里给百祥的娘抓药,老太太有个心口疼的老毛病,搭的是人家的一辆拖拉机。不过三十多里的路,早晨出发,头半晌才到,路不好,车也破,那一路上把我颠的,全身骨头都散了架子,身上撞得哪哪儿是青,腮帮子都没脱得了,拐弯时一个没抓稳,撞在了车头的后玻璃窗上。赶到下车,整就是像给人打了一顿。立夏了,穿的衣裳单,上身还是短袖。我不在乎,县城里,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从药铺抓药出来,遇上一个人向里面走,我没朝他看,低着头快走,说是不在乎,能真不在乎?一个女人,鼻青脸肿胳膊上也是,让人怎么想?不知是哪根神经作怪,我觉着那人在看我,就抬起了头来,天,是他!又不是他。模样没变,可眼前的这个人分明不是当初来我家时的那个人了。还是穿着军装,可肩上、领子的肩章领花没了,只剩下几块颜色深一点的印子,光秃秃的。……韩琳护士,到现在我都觉着,世界上没有什么衣裳比军装更精神、更好看的了,可是,也没有什么衣裳比拿掉了肩章领花的军装更灰头土脸的了。想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比他还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头一个念头是,他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不知愣了多一会儿,他先开了口,问:百祥打你了?这时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他看着我的脸:都青了。我下意识顺着摸了一把,不由疼得吸了口气。他又说了,有点着急的样子:我去找百祥谈,咱们俩这事,不怪你。——这时我才突然反应过来的,出事了!
      “那天中午,我们俩在街边一家卖面的馆子里,一人要了碗面,凑合了一顿。一碗面我都没有吃完,光顾哭了,为他。我想没有谁能比我更能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了,我也当过兵啊!……你是没见他从前的样子,笔直的身板,笔挺的军装,一杠三星的肩牌金光闪闪,上我们村时,男女老少都算上,没个不回头看的——是我毁了他!他直个劲地安慰我,叫我不要想太多;又说百祥不知道他就放心了,但愿我这边不要再出事了。别看我当时脑子里乱哄哄的,可是一点都不糊涂,我说,你什么意思?他看着我,说:跟百祥好好过。我说:要是我说我想跟你过呢?他摇头:不行,那样太对不起百祥。我说:你就不怕对不起我?!他这才不做声了,半天,说:小梅,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连个工作都还没有。当时他正在等待安置办的消息,一直住在县城他一个战友家里,不愿回家住。就有这样一种男人,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宁肯死在外面,也不愿让家里人知道。我说,我又不是冲着你的工作。他一口咬定不行,最后了,被逼不过了,才说了实话,他说,我现在没有心思。说完还怕我不明白似的,说,提不起情绪,对不起。”
      说到这时小梅痛哭,我懂得她心理:她在他那里,不过尔尔。女人对男人的这类失望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自身:摆不清或死不肯正视自己在对方那里应有的位置。在男人那里,如果说事业是他的“锦”,女人只是这锦上的花,事业是“皮”,女人便是皮上的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然我不能这样说,不能火上浇油,现在小梅需要的是安慰。我安慰小梅:
      “有的男人事业失败时才会想到女人的慰藉,有的正好相反,事业失败时不谈爱情,比如他。两者相比,后者好,起码是有责任心的吧——自己还没有着落呢,就不能再拖上一个垫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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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类的话我能做到张口就来,都不用过脑子。如果事情完全相反,我就能找出完全相反的说辞。不是没有是非,而是一种更高境界的是非观:万事万物人为本,是非标准也得依据人的需要变化,比如此刻,我在安慰人,那么把人安慰了就是最大的“是”,否则,便为“非”。小梅静听我的安慰,神情专注,就像从前听我给她讲数学,给她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我这番似是而非的话会对她产生那样大的影响,以致直接影响了她对日后生活的选择。
      小面馆一别之后,副连长再没有跟小梅有过任何方式的联系,充分显示了一个军人的果断性格。小梅还得从百祥的口中,捕捉着有关他的零星信息:分配工作了……辞了工作了……去了省城了……收到我的信时小梅正在极度痛苦之中。痛苦而不能展示,每天面对着百祥和他的娘,痛苦着还得快乐着,这就生成了新一种的更深层次的痛苦。以前的痛苦仅仅是与相爱的人不能聚首,那痛苦单纯且伴有欢乐,思念的欢乐,遐想的欢乐,回味咀嚼的欢乐,同悲共喜的欢乐;现在呢,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好比感冒引起了肺炎或肾炎,继发病通常要比原发病严重得多。百祥那边也不让小梅安生。不知是有了感觉还是怕节外生枝或日久生情,尽管小梅怀孕未果,百祥也绝口不再提让小梅和副连长配对儿的事。只是加紧了自身的治疗——也是手中有了些钱了——而这些治疗都是要求配偶给予配合的。百祥便要小梅配合。这种无以拒绝的合理骚扰真真让小梅腻歪透了,可她无法也无处逃脱。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信从天而降,她拿着这信仿佛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绳子。她把信给百祥看同时说要亲自到我家帮忙——没说三年,一步步来——百祥也是当过兵的人懂得战友情,对小梅所言也就深信不疑,心里当然不能说没有想法,但是他不敢过分违背小梅的心愿,就这样,小梅来到了我这里。
      那天晚上睡前,我同小梅谈起了薪酬。
      “不要!就是帮忙!”她说。
      “那我心里不踏实。”
      她想了想:“好吧。你们这儿都怎么给?”
      “高的有一月八十的,少的四十五。”
      “就四十五。”
      我同意了,那时我的经济窘迫已初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