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天下》


  • 作者:李歆

  • 第十七章 蒙古(下)
  • 第十七章 蒙古(下)
      但转念多尔衮那张俊逸戏谑、似笑非笑的脸孔猛地跳进我的脑海里,“记着……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你休想逃得掉……”那样斩钉截铁的话语犹如两年前那般清晰地划过耳边。我心里一哆嗦,方才升起的笑意被击得粉碎。
      等我回神时,那两个女人早不知把话题扯到了哪里。
      “科尔沁左翼中旗如今再没适婚的格格了么?”
      “是啊……”寨桑侧福晋压低了声音,颇显头痛地拧紧了眉,“其他旗里倒是有几个……只是……”
      底下的话没再接着往下说,我撇了撇嘴。只是什么呢,挑明了讲,只是虽然大家都是蒙古人,都是科尔沁的族人,但同族不同亲,他们宁可放任没有合适的人选送进宫去,也绝不肯把这等好事转到他人身上去。
      ******************
      转眼过去半月,莽古思父子招呼得极为热心周到,我大抵知道他们的用意,不过是贪图毛祁他特那两千多户部民和三千多头马匹牛羊。
      我原还指望毛祁他特能够坚定原先的想法,到沈阳去投靠皇太极,可就目前的形式看来,安逸享受,丰衣足食的太平生活已动摇了他的决心。他有可能放弃原先的打算,直接把部民安顿在科尔沁,留下不走。
      我大为焦急,可也无计可施。虽说毛祁他特看在救命之恩的分上对我另眼相看,自打我自作主张地认了大福晋做额吉后,他待我又是倍添亲厚,已下令去了我的贱籍,命下人们称呼我为“哈日珠拉格格”,然而说到底,在这种去留的政治决策问题上,他仍是不会听我半分建议。
      这一日我在帐内收拾东西,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询问毛祁他特去留的事情,大福晋的贴身丫头苏日娜笑嘻嘻地掀了帐帘子走进来,在我跟前瞅了老半天一个劲地抿唇偷笑。我被她古怪的笑容笑得心里直发毛,她忽然扑哧一笑,调侃地说:“苏日娜给格格道喜了!”
      “喜?什么喜?”我咽了口干沫,有种乌云罩顶的不祥预感。
      苏日娜压低了声,凑近我的耳朵,“我才听寨桑侧福晋和咱大福晋说了,说……嘻嘻,说这里的吴克善贝勒相中格格了,这会子正在毡包内谈论着聘嫁事宜呢。”
      轰!我如遭电击,耳朵里嗡嗡声不断。
      吴克善?!布木布泰的哥哥?!我来科尔沁半个月,可是和他一次面也没见着,何来相中之说?
      我霍地站了起来,苏日娜被我吓了一跳,白着脸退后半步,惊疑地望着我。
      让我嫁给吴克善?!这不过是科尔沁为了笼络住毛祁他特的联姻手段罢了,哪里真就是什么吴克善想不想娶我,我愿不愿嫁他的问题。
      手指握紧成拳,瞥眼见苏日娜发白的一张脸战战兢兢地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困惑和惧怕,想是我刚才咬牙切齿的模样吓着了她,忙收了满腔怒意,缓和脸部表情,柔声说:“知道了,你且不要说出去,我等额吉自己来跟我说,免得以后被科尔沁的人说我不懂矜持,不够稳重!”
      苏日娜连连点头,钦佩地赞叹:“格格真是好福气,我如果能有格格一半好命……”
      我不耐烦听她唠叨,挥挥手让她出去。等她一走,当机立断地卷了几件衣服细软,悄悄潜到马厩,借口外出行猎,将毛祁他特的坐骑和弓箭刀具一并领走。
      骑马一口气奔出三四十里,眼看天色擦黑,我见四下无人,利落地将身上的长袍外套脱去,换上包袱里的一身男装。我一边将散乱的头发打成长辫,一边大口地吞咽干粮,小半个时辰后,稍稍辨了辨方向,立马继续星夜赶路。
      我在马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腔中有团火焰在郁闷地燃烧,鼻子酸酸的,眼眶里不争气地湿润起来。
      苍天无眼,既然把我送回到了四百年前的时空,却为何又要接二连三地作弄我,让我和他远隔千山万水,相见无期?
      难道说,我和他之间当真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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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气温渐渐转热,我狼狈地从科尔沁逃出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逛荡了七八天,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所处的确切方位。
      就这么拖拖拉拉,在我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让我遇上一户蒙古牧民。这一家十余口人,正拖儿带女慌慌张张地往西赶。我向他们略一打听,很惊讶地发现他们这家子居然是从归化城内逃出来的,据说是大金国八旗兵又打过来了,而且前哨大军已经出了沙岭……
      我又惊又喜,盼了两年,熬了两年,终于还是让我等到了。
      一路难以抑制兴奋,快马加鞭,这时已是五月二十三,越往东走,逃难的蒙古人越多,沿途不时会碰上成群结队的驼马车队。打听东边最新的战事动向,竟是大金国天聪汗亲征,后路兵马已出上榆林口,正在横渡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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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激动难耐,一颗心早飞向辽河,恨不能立时飞马闯进大金军队中去。我马不停蹄地连续赶了五天,在大多数人向西奔逃的危急时刻,我却反向孤身一人赶到了萧条冷清的归化城。
      五月二十九,这日天刚蒙蒙亮,我便出了归化城往东赶,到得傍晚时分,赫然在纳里特纳河遇见了大金军纛,军营就驻扎在河边。入夜闷热,来回穿梭的八旗巡逻士兵整齐划一地踏着坚定的步伐。
      那瞬间,我几乎忘记了呼吸,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将我的耳膜震痛。
      回来了……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大金国的军营!
      黑压压的帐篷,一顶连着一顶,仿佛永远望不到边际的苍茫草原。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我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将胸腔内浑浊的郁闷吐尽。回身将马鞍上的刀箭取下,负在腰背上,我绕到马后,咬牙在马臀上使劲踹了一脚。
      马儿受惊失措,一声长嘶,疯狂地尥着蹶子冲进军营。
      原本井然有序的军营顿时像被炸开了锅,呼叫声、呵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趁乱猫腰闪入黑幕之中,在一座又一座的帐篷间寻找皇太极的黄幄金帐。
      鸣金示警声此起彼伏,我低着头飞快地步行,在经过一座马厩时,却被一阵熟悉的哧哧声吸引住。黯淡幽冷的月光下,一匹雪白的战马一边甩着鬃毛一边打着响鼻,忽闪的大眼睛警惕地瞪着我,一只前蹄不断地在地上刨土……如果不是有缰绳拴着,说不准它已怒气腾腾地向我撞了过来。
      我又惊又喜,颤抖地伸出手去,“嘘……别叫,是我……小白,小白……”念了几遍它的名字,激动难抑地流下泪来。
      小白只是不理,瞪大眼睛恶狠狠地仇视我,刨地的动作越来越不耐烦,晃动的脑袋时不时地扯动缰绳,拉得临时搭起的草棚顶上簌簌地落下一层稻草。
      我心里凉了半截,只觉得脊梁骨有股冷气直冲到头顶,令我手足发颤。
      它不认得我了!不认得……
      我捂着嘴倒退,泪流满面。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不再是布喜娅玛拉,不再是东哥,也不再是那个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现在是我自己,是活生生的一个步悠然……可是,这里没人再认得我,没人认得我这个货真价实的步悠然!
      啊……我惨然跌倒,回来了又能怎样?
      皇太极……皇太极还不是一样会不认得我?!我现在这个模样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呢?
      心如刀割!
      小白突然放声嘶叫,我震骇得从地上弹跳起来,抢在脚步声聚集前,慌慌张张地躲到了一座军帐之后。
      “去那边看看……”
      “那里有动静……”
      “好好找,别给放跑了……”
      我咬紧牙关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心里仍为刚才小白视我如仇敌般的抵触情绪而隐隐作痛。侍卫们仓促的交谈我明明听得一清二楚,脑子里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时候我必须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白随时可能会引颈嘶叫,引来更多的人!
      可是……我迈不开步,一步也挪不动。
      脚下仿佛重逾千斤!
      浑浑噩噩地站直身,这一刻我明白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即使我能突破千山万水的重重阻隔,即使我能顺畅无碍地站到皇太极面前,相认……也未必如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啪嚓!头顶突然劈下一道闪电,我茫然地抬头,黑如浓墨般的夜幕像是被划开一道口子,就如同我的心一样……
      嗒!嗒……雨点子砸了下来,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地面上迅速漫延开一汪水塘。我踩在水塘里挪了挪脚步,发觉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铁铅。脑袋有些眩晕,我吸了吸鼻子,满心委屈地落下泪来。可泪水很快被滂沱的雨水冲刷殆尽,我在冰冷的雨水里战栗不止,突然很想在这样的雨夜里肆无忌惮地放声号啕。
      “呼啦——”风中送来一阵奇怪的细微声响。我先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多大在意,可那哧啦啦的声响来势凶猛,竟倏地掠过我的头顶。眼前一花,只见有团黑影朝我的面门直扑过来,我下意识地伸臂一挡。
      “呼啦啦!”
      是什么东西?居然扇风似的落在了我的头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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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失声低呼:“走开!走开——走……”极度恐慌地挥动双手,又是一阵呼啦声响,我惶恐地睁大了眼,却见那团黑影在低空中打了个旋,竟又向我扑了过来。
      “啊……”喊叫声戛然而止,我往后蹬蹬蹬连退三步。退得太急,我重心不稳地收不住脚,竟在那片呼啦呼啦的扑扇声中,仰天摔了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我只觉得自己手里拉到了一块皮革的东西,然后哧啦一声,手里的东西被我扯裂,我惊叫着倒跌进了一个明亮的世界。
      呼呼地喘着粗气,我忍着后背的剧痛,躺在地上惊慌地瞪大了眼。顶上是面明黄色的龙形旌旗,我不敢置信地伸手触摸,那柔软的触感让我确信这是真实的,这的确是……正黄旗的纛旗!
      翻身跳起,眩晕中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烛光明亮的大帐内安安静静地摆放着一张铺垫着明黄色绣幔的卧榻,一张摆放了硕大羊皮地图的书案,一张鹿角削制的靠椅……
      我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住脚,两条腿抖得厉害。
      “咕咕……咕咕……咕……”一阵古怪的叫声唤醒了我,我脖子僵硬地转过头。偌大的帐内空无一人,织锦如画的柔软毛毯上,却有一只灰不溜秋的雉鸟拖着长长的尾巴,高傲如凰地昂着头颅,在雪白的地毡上踱来踱去,踩出一个个梅花形的黑爪印。
      原来是它!刚才袭击我的鬼东西原来是它!
      我恼火地冲它龇牙,它的翎羽虽然被雨水打湿了,却一点也不显狼狈,神态怡然自得,歪着脑袋睨视,似乎在嘲笑我。我作势欲扑,它忽然呼啦啦地拍着翅膀向我冲了过来,凌厉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抓向我。
      我双手抱头,编好的辫子在它的爪下被抓得蓬松凌乱,直如疯子。胳膊上被它抓了几下,单薄的布料怎么抵挡得住它的利爪,顿时多了几道血口子,我恼羞成怒地抽出长刀,恐吓性地冲它挥了两下。
      如非必要,我还真不想伤了它!只希望它能识趣一点,别再跟我多事!
      果然这小东西机灵得很,一见明晃晃的刀,立马呼啦一下飞到了帐篷顶上,踩着梁柱子低着脑袋,咕咕地叫着,不敢再下来。
      我嘘了口气,虚脱地坐到地上。
      “在这里了……”人声传来,我一个激灵。
      “胡闹,不可进去……这是御帐……”
      “可是,那雌雉明明……”
      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怎么回事?”蓦地,一个低沉的嗓音压住了众人的争执,帐外顿时静如死寂,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
      我脑子里顿时呈现一片空白,再也无法思维。帐帘掀起的前一刻,我猛然往那张床榻下仓皇地钻了进去。
      榻下空间逼仄,我双手抱膝,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盼了那么久的机会就摆在我面前,我却在这种关键时刻退缩了,我……我在害怕什么……
      眼泪汹涌流出,帐子里脚步声不时传来,有不断地争论……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四周渐渐沉静下来,我哭得乏了,歪在地上静静地匐着,不知道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做。
      见,还是不见?
      进退两难!
      呼啦啦——一片飞羽扇翅之声划过,我眼前陡然一亮,那只该死的雉鸟居然大摇大摆地钻了进来,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四目相对!
      “咕咕!”它毫不留情地用喙猛啄我,我惨然痛呼。
      “出来!”喝声不高,却透着森冷的寒意。
      我一个哆嗦,还没明白过来,床幔子已被猝然撩起,刺眼的光亮令我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
      颌下冰冷,我打了个冷战,定睛细看才明白那是柄利剑,剑尖寒芒逼人地抵在我的喉间。持剑之人正弯低了腰,目光冷冷地落在我身上。
      “扔了你手里的刀,从里头给我滚出来!若是敢使半点花样,我一剑刺穿你的喉咙!”
      我轰的一声脑子发懵,浑浑噩噩地从榻底下爬了出来,蓬头垢面、狼狈至极地站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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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身亮眼的明黄色衮服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缓缓仰起头来,心口涨得像是要炸裂般,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声音哽在喉咙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哭的,可是……眼泪却是不听使唤地拼命往下坠,一滴,又一滴……
      心底有个呼声从很小声开始响起,到后来就像是擂鼓般震动着我的胸膛。我吸气,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孔近在咫尺,冷峻微蹙的剑眉,坚挺笔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我从那对如漆的黑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惨白的影子,犹如鬼魅般惨不忍睹!
      眸仁中折射出的眼神微微现出迷茫之色,我张了张嘴,哑声:“皇太极……”
      “当啷!”长剑落地,砸在我的脚趾上,我痛得皱眉。
      下一秒,我的胳膊已被一股大力拉过,“你是谁?!”
      我眨眼,迷蒙的泪光遮蔽住我的视线,我渐渐瞧不清他的脸。
      “你是谁?是谁?!”他一声声焦急地追问,手劲很大力地收紧,我傻傻地被他箍在手心里。“是谁……”语音放低,竟是带着一种强烈克制的颤抖,粗糙的手指抚上我的脸庞,一点点地将我额前的乱发拨开。
      强烈的抽气声赫然响起,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各种表情混杂,震撼、惊讶、不敢置信……到最后一点点地汇聚在一起,他的脸绷得铁紧,表情僵硬地瞪着我!
      他……他能认出我吗?
      我忐忑不安地咬唇,可怜兮兮地凝视他。七年……在他的世界里,我消失了将近七年,他还会记得我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吗?
      “你到底是谁?”冷静紧绷的表情下隐藏了一丝颤意,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仿佛在害怕着什么。
      “皇……太极!”我低低嘘气,心痛得纠结在一起,“我……我回来了……”
      沉寂!
      像是过了千年之久,他双眼空洞地望着我,那种人虽在魂魄已失的感觉,令我的心脏着实一阵痉挛。就在我绝望地瘫软身子往地上坠跌时,一只大手及时揽住我的后腰,而另一只已罩住我的脑后。
      我闷哼一声,被这股大力死死地压进他的怀里。
      温暖的气息包拢住了我,在我怔忡的时刻,战栗的声音从那坚实的胸腔中迸发出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凄然地追问,急促的呼吸盘旋在我发顶,“还是……又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我身子微微一颤!
      梦境?不!这怎么可能会是梦境?!
      我害怕起来,焦急地抬起头来,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他的脸,髭须扎手,真实得令我心痛。
      “这不是梦!”我喜极而泣,抽抽噎噎地用手使劲揉捏他的脸,“这是真实的……即便我不是东哥,不是布喜娅玛拉,我却还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深爱你的步悠然……”
      温热的唇瓣毫无预警地骤然压下,辗转热切地吻住我,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将我吞噬,我颤抖着接受他如痴如狂的探索。
      “我……知道!”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喜不自胜,“你是悠然!我独一无二的步悠然!”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煞是动人。
      我像是被他点穴般,痴痴地看着他。
      “只有我的悠然,会这么傻傻地看着我……”他的唇落在我的眉心上,“只有我的悠然,会口没遮拦地直呼我的名字……”唇落在鼻梁上,“只有我的悠然,会固执地认为自己不是美女……”吻滑下脖颈,弄得我酥痒难忍,咕咚吞了一大口唾沫。
      “皇……皇太极!”我无力地推他,“我身上全淋湿了……”
      “我的悠然……只有我的悠然……只有你……会让我心疼……”
      我像跌进了蜜糖水里,整个人被泡软了,泡酥了,在他密密织下的情网里,再也无力挣扎半分。
      呼啦啦——
      “咕咕……咕……”
      ******************
      再回头时,不禁一愣,再难隐忍地扑哧笑出声来。
      皇太极满脸铁青,那只不怕死的雌雉居然踩在他的背上,趾高气扬地踱来踱去,一派气定神闲。
      “该死的……”他挥手把它赶下地,随手取过榻前的弓箭。
      “哎,别伤了它!”我紧张地低唤。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若非它引路,我到不了这里……”我虚软地一笑,笑容里透出无比的疲惫和困乏,感觉全身的精力透支过度,此时已再难支撑住过度兴奋的神经。
      “悠然……”
      眼前一黑,我仰面倒下,留在脑海里最后的残像是他丢下弓箭,飞快地奔向我,满脸着急。
      啊!终于……回来了!
      回到他的身边……
      我深爱的男人——皇太极!
      ******************
      “悠然……醒醒……悠然……”
      有人在我耳边吹气,我困顿地挥手,“毛伊罕,再等等……”
      “悠然!”声音转喜,我迷迷糊糊地掀开眼睑,皇太极一脸兴奋地望着我,身上仍是穿了昨夜的那套衮服,“太好了!你活着!你……”
      我诧异地揉着眼睛坐起,“怎么了?”
      他眼眸一黯,忽然揽臂将我拥入怀里,“我很怕你闭着眼睛一睡不醒……”
      我心里大痛,疼惜地伸手抱住他,鼻音浓重:“你难道一宿没合眼,就这样坐在床头看着我吗?”
      “我怕自己是在做梦!更怕自己醒了,梦就碎了!”他的呼吸吹拂在我耳边,给我温暖而又心疼的感觉,“很多次,午夜梦回……我常常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七年前你根本没有在我眼前消失,根本没有留下要我好好活着的话语,一切根本是我空想,也许……你就真的消失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将他用力抱住,潸然泪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再不许离开……答应我,再不要离开我!”他顿了顿,哽声,“我会受不了……你到底从哪里来,你若不愿说,我保证不去探究,只求你为了我,留下……无论你住的地方有多美多好,只求你,为了我留下……”
      我怔怔地落泪,“好……我留下!”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满心欢喜,这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欢喜,毫无遮掩地展露在那张受岁月洗练的沧桑容颜上。
      我痴迷地看着,不由得出了神。
      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他……心里始终还是惦记着我的!
      见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瞧,皇太极嘴角微扬:“是不是觉得我老了?”
      “不是老了……”
      “我都有白头发了!”他忽然像个孩子般冲我撒起娇来,这让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数十年前,那时幼小的他也是这般依恋地看着我笑,依赖着我,偎在我身旁。
      “不是老了……”我吁叹,抚摸着他下颚生出的扎手胡须,柔柔地笑,“是我的八阿哥长大了!”低下头,我左手执起他的右手,十指交握,“倒是我,容颜与之前已是大相径庭,你会不会瞧着别扭?”
      他哧地一笑,左手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你是步悠然么?”
      我一愣,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我爱的是步悠然!”他坚定的声音让我的心头一暖,叹息着将头靠在他怀里。
      “很累吗?我命人弄了些点心,你一定饿了。”
      我柔顺地点头,见榻前小几上搁着一盅热腾腾的奶子,边上的餐碟内摆着四色点心。我伸手去取,却被他抢先拿在手里,宠溺地看着我,“我喂你……”
      我面上一红,就着他手里的萨其马咬了一口。
      “当心烫!”端着奶盅小心翼翼地凑近我的唇。
      “嗯!”我浅尝一口,莞尔一笑,“告诉你哦,我会煮奶茶了呢!”
      他长眉一轩,露出困惑的询问神情,我咯咯一笑,自得不已,“改天有机会煮给你喝!”
      “你……去蒙古了?”
      我没料到他的思维竟是这般敏感,我才提到奶茶,他居然立马能想到蒙古。
      “嗯,我从大草滩永固城来!”
      他眉头一紧,眼底寒芒掠过,声音似乎给冻住了:“林丹汗?!”
      我示意他别太紧张,可是缂丝质料下的肌肉紧绷得像块生铁。我叹了口气,林丹汗是他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可是想要拔掉这根刺,谈何容易。
      ******************
      “你这是要带兵去打林丹汗吗?”
      “原本不是……”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不妨这般考虑!”
      什么意思?难道说,他这次出兵,并非意在蒙古?
      “你……”我探寻地看着他。
      他放下奶盅,背负着双手在帐内轻轻踱步,“我原本的计划是进取大明边界,顺道收服察哈尔余部!”
      我眼皮不觉一跳,“大明……”把兵马不远千里地拉到这里,原来是为了避开山海关,绕道蒙古,直取大明关口。
      想从这里寻找突破口吗?从这里到北京,距离确实很近了!
      “悠然!”他倏地转身,牢牢地盯住我,“告诉我,你怎么会遇见林丹汗?难道你早就回来了?既然如此,为何迟迟不来找我,为何要让我苦等这么久?”
      “你……”我心中发酸,“你以为要接近你,很简单很容易吗?”想到多年来遭受的苦楚,不由得哽咽。
      皇太极见我凄苦神伤,忙走过来,拥住我细声安慰。
      我定了定神,将这两年多的种种遭遇娓娓道出,虽然我已尽量讲得轻描淡写,可是皇太极抱住我的手却仍是抖个不停,尤其是听到我在蒙古为奴为婢,饱受鞭笞,他眼底犹如卷起狂风暴雨般,恨声:“我定要他十倍偿还!”
      嗤的一声,我低笑:“你和他说的话如出一辙!其实……你俩不过是宿命中的政敌,注定一山容不得二虎,国家利益摆在首位,私人恩怨倒还是其次!”我顿了顿,执著地看着他,“所以,切莫妄加冲动,因为我打乱了你原先的计划!”
      他明显一震,眼里涌起一股怜惜和赞许,“你一点都没变!果然……还是那个傻傻的笨女人!”
      “我哪里就笨了?”我撅嘴抗议。
      “不是笨,是很笨!”他揉着我的发顶,“济尓哈朗留守盛京,多尔衮此刻正在军营之中,你二人故人情谊,可要召他前来一会?”
      “盛京?”我不明所以,但见他一双眼深邃如海,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笑容,这个表情竟是与多尔衮一般无二。
      我心中微微一颤。方才谈及多尔衮时我已经刻意简化过程,把许多暧昧之事隐瞒未说。可是,为什么皇太极竟像是洞察到了什么似的?
      我与济尓哈朗之间可说光明正大,没有半点不可告人的私密,然而提到多尔衮……转念想到他轻薄的言语,疯狂的拥吻,我耳根子一阵滚烫,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与皇太极坦然对视。
      “是啊,上个月我将沈阳之名改成‘天眷盛京’,你瞧着可好?”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那个……见面还是不必了……我的身份,有点说不清……”
      “身份么?”他满不在乎地笑,攥紧我的手腕,贴近他的心口,“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唯一……是我爱新觉罗皇太极的元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