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天下》


  • 作者:李歆

  • 第十七章 蒙古(中)
  • 第十七章 蒙古(中)
      “奴婢给囊囊福晋请安!”我颤抖着声,仍是没能从极度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额哲说……”帘后的美人缓缓开口,“这是他从战场上掳获的战利品,想把她献给我。”
      “哦?额哲好能干啊!”囊囊福晋大笑,“难得还对额吉这么有孝心。苏泰姐姐你真是有福气……”她穿过帘子,拉住美人儿的胳膊,“别老是愁眉不展的了,你这位忧郁美人若是再闷出什么毛病来,大汗不心疼死才怪。”
      苏泰……我缓过神来,胸口沉闷的感觉一点点地退去。
      原来是她!原来她就是那个苏泰!乌塔娜的妹妹,金台石的孙女——叶赫那拉苏泰!只是从乌塔娜口中描述她如何与东哥相像,却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没想到,她竟然是林丹汗的妻子!真真是造物弄人!
      苏泰轻轻抿嘴一笑,那柔美的笑颜看得我一阵恍惚,“真想撕了你的这张嘴。”侧着头想了下,“她们人呢,都去参加盛宴了吗?”
      “可不就缺姐姐你了!你这个多罗福晋不来凑份子,我们玩得也不尽兴!”
      苏泰冷哼着摇头,发髻上的珠坠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额吉!”额哲涨红了脸,低低喊一声。
      囊囊福晋愣住,困惑地挑了挑眉。
      苏泰转过身来,淡淡地看了眼儿子,“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那就让这女人留下吧。只是我身边不缺人手,娜木钟,你那里……”
      “额吉!”额哲抗议地压低嗓门。
      囊囊福晋似有所悟,扑哧笑道:“得了,姐姐,别跟孩子怄气了,看把额哲急得。你就收下这奴才吧,身边多个听使唤的有什么不好?”
      苏泰淡淡地哼了一声,过了半晌,突然垂下眼睑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回福晋的话,奴婢叫阿步。”
      “阿布?那姓什么?”
      我愣住,在蒙古待了好几个月,还从没人问过我的姓氏。蒙古的姓氏我只知道一种,于是继续胡诌道:“奴婢姓博尔济吉特氏。”
      “嗯……阿布这个名字太过俗气。”苏泰不满地蹙起眉头。
      额哲连忙讨好地说:“那额吉不妨替她改一个好听的。”
      苏泰横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一时想不起来。”成心在跟儿子怄气。
      囊囊福晋见状,忙打岔说:“名字不好听换了就是!”想了想,眼波扫到面前垂着的一大片玉珠帘子,突然笑道:“我想着个好名字,就叫‘哈日珠拉’吧!”
      哈日珠拉……我咯噔一下。这算什么名字?好难听……
      “还不快谢过囊囊福晋赐名?”额哲催促道。
      我无奈地撇嘴,跪在地上磕头,大声说:“奴婢哈日珠拉谢囊囊福晋赐名!谢多罗福晋抬举!”
      祭奠结束后便是比射角逐的盛典,蒙古族男女不论老少皆能歌善舞,一时间数万人在广袤无际的蓝天白云下载歌载舞,场面十分热闹。
      众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困顿,兴高采烈地融入欢庆的氛围中。
      汗王帐内,多罗福晋苏泰高高居于首位,精致无瑕的脸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抹笑意却只是挂在脸上,淡淡的,冷冷的,无法渗入她的眸底。那双幽静如深海的眸瞳中缺乏一种慑人的光彩——美则美矣,却仿佛是个千年不化的冰雕美人。
      她对周遭万物仿佛都似若未见,虽然万人瞩目,可那空洞冷漠的笑容却明明白白地在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
      美丽的、孤傲的女子——叶赫那拉苏泰!
      自苏泰以下,还坐着七八名艳装妇人,除了囊囊福晋娜木钟外,我只认得一个泰松格格。
      淑济格格坐在娜木钟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端庄得完全找不到一丝跳脱顽皮的影子。托雅格格在这方面似乎欠缺了些,仍是小孩子心性的在场中跑来跑去,累得乳母嬷嬷追在她屁股后头苦不堪言。
      苏泰的眉稍略略挑了下,眸光流转间渐渐透出一丝不耐。我尚未完全看懂她的用意,底下已有个女子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出声斥道:“托雅!你给我老实点!”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看苏泰和娜木钟。苏泰垂下眼睑,姿态高雅端庄地端起奶茶慢吞吞地喝着,娜木钟脸上瞧不出喜怒,明眸闪烁不定。
      呵斥托雅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面若满月,肤色细嫩白皙,原本应显一团和气的娃娃脸,此刻却因嘶厉的叱责而变得有些扭曲。
      托雅被吓了一大跳,怔怔地呆在原地,过得片刻,小嘴往下一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全场数十双眼睛顿时齐刷刷地转向托雅和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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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雅的乳母嬷嬷慌张地将小格格抱开,托雅只是号啕大哭,泪汪汪的大眼睛惶然地看着对面的女子。
      淑济在座位上按捺不住地动了下,娜木钟微微颔首,于是淑济起身,“窦土门福晋,让托雅妹妹和我坐一起玩吧……”
      那女子脸色微白,只是抿着唇不说话。娜木钟离座,笑着上去挽住她的臂弯,亲昵地说:“巴特玛妹妹快别为难孩子了,托雅那么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
      “可是……”窦土门福晋嗫嚅地瞟了眼高高在上的苏泰。
      “虽然规矩要守,可那些都是场面上的事,这里没外人,不过是自己家人聚着热闹。妹妹也莫太严谨苛刻了。”娜木钟说这话时,语笑嫣然,我却觉得她这一番话,不仅仅是对窦土门福晋说的,也是有意识地对身后的苏泰说的。
      “额吉!额吉……”托雅哽咽着向窦土门福晋张开小手,窦土门福晋的眼光闪了下,从乳母嬷嬷手中抱过小托雅,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温柔地拭去女儿的眼泪。
      一时间其他在座的福晋们也都离席而出,拉着窦土门福晋有说有笑地扯开话题。
      我对囊囊福晋认知又更深了一层,这个女子,虽然貌不惊人,却充满了一种凛然的说服力。也许她比孤冷高傲的苏泰更适合做多罗大福晋,统领后宫。
      悄悄地将目光收回,瞥了眼身旁的苏泰,她仍是那般的平静安宁,也许有人会以为她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然而我却能深刻地体会她的感受。
      在那张绝丽的容颜下,有着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所以,她冷傲如雪,所以,她漠不关心……只因为那颗心不曾为这里的任何人所开放,留恋……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儿子。
      她,爱她的丈夫吗?喜欢那个黄金帝国的统治者吗?
      我怀疑……
      帐外的号角突然呜呜吹响,众位福晋连忙止了说笑,敛衽整装站立两旁。满帐的丫头、奴才跪了一地,我不敢放肆,混在人堆里矮下半截身子。
      门口有个魁梧的身影昂扬迈入,我的心猛地抽紧。
      飞扬跋扈的王者之气!如果说皇太极的王者之气是内敛的,从容的,深不可测的,那么眼前的男子则是完完全全表露在外的。
      全蒙古的最高统治者——林丹汗!
      众人匍匐,膜拜着他们的汗王。我只觉得像是被人死死地扼住了脖子,难以顺畅地呼吸,胸腹内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四年前令我魂魄离体,令布喜娅玛拉彻底消失,令我与皇太极生死相隔的元凶!
      恨吗?我不知道!在这一刻似乎已无法用简单的恨意来表述我的情感。我僵硬地跪在那里,神情木讷。
      苏泰没有起身,甚至连一丝起身相迎的意思也没有。在众多福晋恭敬地对她们的汗王行礼时,她却安静地坐着喝茶。林丹汗大步向她走来,线条刚毅、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讨好似的微笑,眼神出奇的柔和,“苏泰!打今儿起我便是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你是我的王妃!”伸手握住苏泰的柔荑,轻轻地抚摩着。
      苏泰顺着他的手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稍弯腰,低头,“是,大汗!”声音仍是淡泊如水,听不出半分异样。
      “恭喜大汗!”众位福晋、奴才齐声道贺。
      林丹汗将手一摆,“今日皇太极加诸在我族人身上的苦痛,他日我定要他十倍偿还!”
      他的诅咒尖锐得很,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想到他以前派出的那群死士,对他狠辣的报复手段实在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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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聪六年六月初八,金国大军自归化城起行,趋向明边。七月二十四,大军凯旋而归,撤回沈阳。
      就在大金国进驻归化城时,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祭奠仪式,宣称自己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后带领察哈尔、鄂尔多斯部众迁移成吉思汗的衣冠冢,西渡黄河至青海大草滩。
      林丹汗在大草滩永固城重整旗鼓,休养生息。
      天聪八年初,漠北喀尔喀土谢图汗部台吉却图,率领四万部众,千里迢迢奔大草滩与林丹汗会合。林丹汗与却图试图通过红教的关系,与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建立联系。
      多方人马积极筹措着蒙古帝国东山再起之势,就在这个时候,林丹汗的后宫之中,亦传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囊囊福晋娜木钟有喜了。
      年过不惑的林丹汗,膝下子嗣并不多。他一共有八位福晋,除多罗大福晋苏泰以外,我所见过的还有囊囊福晋、高尔土门福晋、窦土门福晋、伯奇福晋,以及俄尔哲图福晋。
      多罗福晋苏泰生了嫡长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囊囊福晋娜木钟有淑济格格,窦土门福晋巴特玛-有托雅格格……
      娜木钟的再次妊娠代表着这个家族将添加新的成员,这让重燃斗志、雄心勃勃的林丹汗喜上眉梢,认为这个孩子必将是位福星,能够给他带来吉运。
      这日早起我照例将煮好的奶茶、炒米端到苏泰的毡包门口候着,由伺候苏泰的贴身嬷嬷进去打点,等候召唤。
      昨夜林丹汗留宿在苏泰帐内,这两位主子的习惯,大多会在卯时初刻起身,辰时用膳。我把时间掐得很准,于是耐心地端着食盒静静地等着里头传膳。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突然从里头传出一声沙哑的尖叫,紧接着又是咣当一声巨响。
      我愣了愣,强压下冲进毡包的冲动,在门口踌躇不定。没过几分钟,里面又传出林丹汗压抑的怒吼:“放肆!”
      我猛地一震,隐隐觉出不对劲来,于是端着食盒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地钻进毡包,可还没等我走上三步,迎头猛地撞上一个后退的背影。
      “哗啦!”食盒被撞翻,我感到一阵措手不及的慌乱,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时,身前传来一声闷哼,林丹汗的声音在不远处咆哮:“毛祁他特!你敢伤了她一根汗毛,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我半跪在地上,惶惶不安间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名中年男子手持弯刀,粗暴地勒住苏泰的脖子,冷笑:“是你逼我的……”黝黑的国字脸上,略微耷拉的眉毛令他的脸部表情在这一刻更显狰狞。苏泰被他勒在臂弯下,脸色雪白,一双美目中淡淡地流露出惊惧,平添楚楚之色。
      我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一切——毛祁他特,林丹汗的叔父,他想做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放开她!”
      “放开她我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毛祁他特冷冷地说,“我本不想和你撕破脸的,谁让你不听我劝,固执己见,非要和大金国对着干。你一个人去送死不打紧,但不要拖着我们数万族人跟着你一块去送死!”
      “你……”林丹汗气得浑身发颤,血色尽褪的双唇微微哆嗦,竟已是愤怒到说不出话来,只得捂着心口,满目痛楚憎恨的神情。
      “察哈尔早被皇太极打得支离破碎,人心涣散,任你怎么和西藏那边联合,也绝对抵挡不住大金的十万铁骑。你和他们斗,无异于以卵击石,两年前你尚没胆和皇太极放手一搏,两年后大金国兵力除原有的八旗外,又扩充了蒙古两个旗,汉军一个旗。去年七月大金国汗阅兵,军威赫赫,那些细作打探回来后,连说话都打结了……你现如今何来的自信,能够凭借这样的零散兵力反败为胜?”毛祁他特冰冷的语气中夹杂着深刻的讽刺与鄙视,犹如一支锋利的箭羽直射向林丹汗。
      林丹汗面色煞白如雪。
      我的心倏地一颤,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正面听到皇太极的消息——这两年我不断想尽办法试图逃离大草滩,可是每次都未能成功,最后一次在逃出一天一夜后在大草原上迷失方向,若非被他们及时找回,我已成狼群的晚餐……
      察哈尔对于叛逃的奴隶惩罚甚重,特别是在这段敏感时期,如果不是苏泰看在我这个人是作为一份代表儿子孝心的礼物,处处有意无意地加以维护,我早被人一刀宰了。
      前前后后一共跑了五次,我身上没少挨鞭子。跑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我麻木了,还是他们已经把捉拿我当做一项追逐游戏,总之除了第一次被打得剩下半条命外,以后的逃跑,竟没再感觉受太过痛苦的折磨。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丹汗哑声开口。
      毛祁他特冷道:“不想怎样,既然事情已经闹开了,我也只得铤而走险。我要带我的人离开你,离开大草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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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去投奔皇太极?!”林丹汗厉声尖叫,深恶痛绝的眼神似要活生生地绞死自己的叔父。
      “是。”毛祁他特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精神一振!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我兴奋的了。
      投奔……皇太极!
      “你休想!你的人口和奴隶都是我恩赐给你的!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许是太过激愤,林丹汗突然双眼一翻,咕咚一声仰天昏死过去。
      “大汗!”苏泰低呼。
      毛祁他特双眸微眯,松开苏泰,反手攥紧刀柄,一步步向林丹汗逼近。苏泰神情紧张地望着毛祁他特的背影,红润的朱唇微微开启,然而未等她呼声唤出,原本倒在地上的林丹汗猝然跳起,一脚踢中毛祁他特胸口。
      毛祁他特惨叫一声,身子往后倒飞的同时,弯刀失手脱离,呼啸旋转着刮向身后的苏泰,苏泰骇然变色,直愣愣地傻了眼。我大叫声:“小心!”冲上去一把抱住苏泰,带着她就地往边上滚倒,弯刀咻地刮过我的耳际,将我鬓角的一串珠子割断,玉珠丁东滚了一地。
      毛祁他特重重地摔在厚重的毛毯上,发出一声闷哼。转瞬间,林丹汗已扑了上去,两人嘶吼着扭打在一起。
      苏泰面色雪白,惊骇未复。那柄弯刀最后钉在了帐内的一根木柱上,我从地上翻身爬起,甩开苏泰死死拉住我衣角的手,利落地从柱子上拔下那柄弯刀,掂在手心里凌空挥舞两下。
      虽不是极趁手,倒也使得。我欣然一笑,苏泰被我的笑容所迷惑,惊疑地叫道:“哈日珠拉,你要做什么?”
      我不理她,握紧刀柄,冲到两个在地上不断打滚的男人面前,挥刀一劈,林丹汗低呼一声,左侧的一束辫子已被锋利的刀刃割断,发丝飘散一地。我将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说:“大汗,劳驾歇歇!”
      林丹汗僵呆,我努嘴示意,他慢吞吞地直起了腰。
      毛祁他特气喘如牛地摇晃爬起,一张老脸上已是多处挂彩,看得出,身材矮小的他根本不是身强力壮的林丹汗的对手!若非我及时出手帮他,不消片刻他便会束手就擒。
      “你是什么人?”林丹汗怒斥,额头青筋跳动,压抑了满腔怒火。
      “奴婢哈日珠拉!”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瞥见苏泰正一脸关切地望着我,我心中一动,察觉她这只是在疑惑我的用意,而非是担心自己丈夫的安危。于是冲她微微一笑,突然手势一沉,刀柄击中林丹汗的后颈。
      林丹汗闷哼一声,魁梧的身体轰然倒塌,直挺挺地摔在毯子上。
      “福晋,对不住!”我没回头看苏泰,细细地说完这句话,猛地冲已经傻眼发懵的毛祁他特低叱,“还不快走!”见他仍是没反应,伸手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走!集合你的人马离开这里,迟了恐生变端!”
      他恍然大悟,拔腿往帐外冲去,我紧随其后。
      “姑娘,你为何帮我?”即便是在仓皇逃难中,他仍是不忘探寻心中的困惑。
      “我吗?”我咧嘴一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柔和的风凉凉地吹拂在脸上,风里夹杂着细微的沙砾,有点迷眼。“和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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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为只要跟着毛祁他特,就不愁到不了沈阳,可没想到越是心急,越是波折不断。林丹汗发起狠来就如同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毛祁他特一干人等被林丹汗派出的追兵追击得狼狈不堪,虽然这一路逃得尚算侥幸,可统计下来却也损失不小。
      每当我们不得不与身后的那些追兵正面还击的时候,我就会悔恨不迭,当初真该痛下杀手,一刀结果了林丹汗,一了百了。
      四月中旬,毛祁他特在蒙古草原兜兜转转了近一个月,最后不得已拉着人马一头扎进了科尔沁草原。
      科尔沁左翼中旗贝勒莽古思闻讯后,派子寨桑出十里外亲迎,我原没多在意,冷眼瞧着毛祁他特和寨桑二人亲热地行着抱见之礼,而这边女眷则由随同寨桑前来的一名妇人热情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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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妇人生得极为端庄秀丽,年纪虽已过四十,然风韵犹存,和她相比毛祁他特的福晋笨拙厚实,竟是被对方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相携而行的一路上,只听得那妇人谈笑风生,不住地介绍着科尔沁的风土人情,将原本尴尬的气氛弄得十分活跃。毛祁他特原是被侄儿追赶得走投无路的丧家犬,这般贸然闯到科尔沁地盘来,狼狈难堪自不在话下,可是在这妇人的巧舌如簧的言笑下,那层尴尬的隔膜竟被轻易地揭了去。
      我被这妇人深深地吸引住,不禁多打量了几眼。这一瞧却让我大吃一惊,只觉得她眉宇间隐隐像极了一个人。我脑子里嗡地一热,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福晋可认得布木布泰?”
      话一出口,我倒先悔了,捂着唇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和毛祁他特的福晋都是一愣,转瞬间只听她朗声笑起,眼波放柔,极显温柔。
      “傻孩子!”毛祁他特福晋在马车内笑着扫了我一眼,指着莽古思福晋说,“布木布泰可不就是这位侧福晋的女儿么?”
      “啊……”我低呼,只觉得血液倒流,一下子涌上了脑袋。
      “瞧这闺女模样真俊,难得的是性子娴静温柔,我家大玉儿若是有她的一半,我也就知足了。”说着,亲昵地伸手拉过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细细打量我。我越发窘迫,尴尬地把头低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这是你家媳妇?福晋真是好福气……”
      “不……”
      毛祁他特福晋直觉便要将实话说出口,我倏然抬头,紧紧搂定她的肩头,柔声说:“回侧福晋话,我是额吉收养的女儿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福晋的肩膀明显一僵,我却没有转头去看她,只是对着布木布泰的母亲轻笑。
      寨桑侧福晋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笑说:“原来是这样,那丈夫是贝勒爷手下的部将吗?”
      我装出害羞的样子,“没……我要留在额吉身边陪额吉一辈子,是不会嫁人的!”
      寨桑侧福晋张了张嘴,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愣了好半天才感慨道:“还是福晋考虑周到,我怎么没想到收个女儿在身边傍老?”一时竟有些黯然神伤,“我统共只大玉儿一个女孩儿,原是舍不得她嫁得那么远,可是……她年纪虽小,主意儿却是拿得大。这么些年嫁去盛京,眼瞅着由侧福晋成了西宫侧妃,自己也有了三个女儿,也是为人母的大人了,我却总觉得她还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人都道大金汗王对科尔沁荣宠有加,汗王大妃又是她亲姑姑,看似什么都不用替她操心,她也算得是个有福之人,可每月瞧见她的书信,我这个做额吉的总会忍不住替她欷歔……”
      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住口,不再往下继续,脸色亦微微泛白,似乎已察觉出自己方才失言的不妥。我不吱声,毛祁他特福晋却毫无心机地继续追问:“侧福晋可是为了皇嗣之事?这种事急不来,兴许大妃这一胎就能得个阿哥了……再说大妃姑侄俩都还年轻,将来的机会也多的是。”接着安抚地拍了拍侧福晋的手背,“以蒙古科尔沁在大金后宫中的地位,未来大金国汗王的继承人只会是科尔沁格格所出……”
      寨桑侧福晋轻咳一声,勉强笑了下。
      毛祁他特福晋见她似乎不信,反倒急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其实你们贝勒爷若还不放心,大可再嫁个科尔沁格格过去……”
      寨桑侧福晋见她说得诚恳,也就不再遮闪藏掖,叹道:“那事不是没想过,三年前见大玉儿和她姑姑所出皆是格格,便把我们爷的小妹子,由大福晋领着去了盛京……”
      盛京?我愣了一下,是指沈阳吧?
      掐指默算,三年前……莽古思的小女儿,寨桑的小妹子,哲哲的妹妹……我闷哼一声,险些撑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