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天下》


  • 作者:李歆

  • 第十五章 归来(下)
  • 第十五章 归来(下)
      我一掌推开他,吼道:“谁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怒火中烧,想到他方才的无礼轻薄,真是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恨不能手里有把刀子一刀捅了他。哦,不对!是一刀阉了他,省得他留着那祸根再来残害无辜少女!
      “我多管闲事?”他怒极反笑,“嘿,敢情你天不怕地不怕,不把我当回事也就是了,居然连我八哥也不放在眼里么?你是真没领教过他的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捏死你就好比捏死一只小蚂蚁那么简单……”他冷冷一笑,“别说我是在恫吓你,事实上那些曾经敢于忤逆他,和他作对的人,如今不是一个个作古化灰,也定然是身陷牢狱,死期将近!”
      心里莫名一紧,我喉咙里又干又涩。作对的人……难不成是说三大贝勒!那么代善他……
      才欲张口探问,蓦地头顶洒下一个困惑的声音:“哥,你躲这下面做什么?”
      倏然抬头仰望,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屈膝蹲在土沿边,清爽俊秀的五官上刻有三分阿巴亥的影子。他神情漠然地扫了我一眼,视线仍是挪回多尔衮身上,“快些上来……”
      我下意识地垂下眼睫,比起四年前,此时的十五阿哥明显添了一分肃杀之气。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阿巴亥被逼殉葬那晚,多铎欲哭无泪的悲伤眼眸,我胸口顿时堵得发慌,方才还对多尔衮又嚷又吼的,这会子那股气焰却给多铎彻底浇熄了。
      “何事?”许是见兄弟蹙眉不悦,多尔衮便也收了玩笑之心,难得正经地问了句。
      头顶半天没吱声,我不安地挪了挪身体,屈膝僵硬地肃了肃,“我先告退。”
      才往后退了一步,胳膊上猛地一紧,多尔衮拉住了我,笑说:“真是奇了,在我跟前没大没小,蛮横无理得像是疯妇。怎么一见我十五弟,竟又乖得像只小猫了?”我不耐烦跟他拉拉扯扯的,连连甩手,他却只是拉紧我的衣袖,不依不饶地追问,“难道我看上去比多铎好欺负……”
      强压的怒火噌地又直蹿了上来,我才要发飙,头顶的声音已是甚为不耐,抢先喝道:“哥!你怎么老爱跟这些娘们缠一块?我有正事跟你说,你听不听?”
      “说!”简简单单一个字,听起来似乎比多铎更为不耐,“但如果是十二哥的事情,那就别再在我跟前提上半个字。你叫他趁早打消念头,那种蠢话我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了,不想再听!”
      多铎表情一僵,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转瞬即逝,没留下半点痕迹,“不关十二哥的事,是岳托……”
      “岳托又怎么了?”多尔衮示意我爬上去,我没理他,他反手抓住我的腰,猛力一托将我架了上去。多铎原想闪避一旁,可也不知身后的多尔衮给他打了什么眼色,他竟板着脸不情不愿地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了上去。
      多尔衮身手敏捷地从沟壕里翻爬上来,利落明快地掸落身上的尘土,“说起来昨儿个夜里起大雾,我和岳托、七哥、十哥他们几个都走散了,也不知后来情况如何。祖大寿那老小子该不会使什么诈,趁机跑了吧?”
      “这倒没有。”话锋一转,多铎降低了声音,“岳托昨儿个比你早回营……为了五哥被废的事,他居然胆敢直言冲撞大汗!你说他这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
      多尔衮浓眉一挑,“岳托这小子有点血性,比他老子强!”顿了顿,脸上滑过一抹不屑的冷笑,“他老子是个软蛋!”
      我闻言大怒,火冒三丈地瞪了多尔衮一眼,他正巧背对了我没有瞧见。可我这一举动却恰恰被多铎撞了个正着,他面上渐现狐疑之色,我忙诺诺地低下头去。
      多尔衮找了个大石头坐了下来,指着多铎说:“你接着说,岳托替五哥鸣不平,那大汗什么态度?”
      “还能如何?要怪只能怪五哥性子急躁,几句话不合,公然顶撞大汗不说,竟然还冲动地在御前拔刀相向……这和硕贝勒的封号被废,那是意料中事。”
      “意料中事?呵呵……那倒是……的确是意料中事。”多尔衮打了个哈哈,一贯嬉笑的口吻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十五,八哥的心思你能捉摸到几分?御前露刃,五哥之所以会那么冲动,我看其实早就在八哥的谋算之中,他骂五哥什么来着?你难道不记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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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铎皱眉,“难道大汗故意的?”
      “谁人不知我大金聪明汗素来睿智冷静,你就是拿支箭镞指着他的脑袋,他也未必会有半分动容。为何独独在这场无谓的争执中,他会对五哥言辞犀利,竟然失了常理般破口大骂?甚至还用词狠毒,一语刺中五哥要害!这分明就是要将五哥气得跳脚……”
      我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有心想问个清楚却又不敢轻易出言打岔,这会子听他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喁喁对答,真好比将我搁在了烧沸水的蒸锅里,里外煎熬。
      我不清楚莽古尔泰出了什么事,但听起来好像是三贝勒的封号被废了——这的确是意料中事,早在皇太极登上汗位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他不可能容许长期四人南面并坐,共理朝政。
      要坐拥江山,做到独裁独权,必然得剪刈一切竞争对手。
      我此刻唯一担心的……只是代善!不知道他在这场风波中,又是站在怎样的立场来对待。
      多铎沉吟片刻,“那天大家情绪都很激烈冲动啊,我看不出大汗哪里像是在作假,他骂五哥凶狠残暴、手弑亲母,也确是事实啊……”
      “得了,多铎!你……”多尔衮指了指多铎,欲言又止,“唉,算了。你接着说,接着说……岳托现在怎么着了?”
      “还能怎么着,和五哥一般下场,夺了和硕贝勒的称号,降为贝勒,另外罢去他的兵部之职!”
      这下连多尔衮也坐不住了,从石块上一跃跳起,“这么严重?”转念一琢磨,“是了,大汗这是杀一儆百呢,岳托是他的亲信尚且如此重罚,这下子旁人可再不敢替五哥求情多言……啊,好啊!去年阿敏才被罚终生幽禁,今儿个转眼就轮到老五头上了。三大贝勒一下就去了两,且看老二接下来一个人还怎么唱完这台好戏吧!哈哈……”
      我越听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觉得酸、甜、苦、辣、咸、涩种种味道全被打翻了,搅混了,一股脑地塞进了我的嘴里,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更不是……
      多尔衮拍手称笑,那般无邪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令他看上去真像是一位毫无心机、天真的顽皮少年。可惜……我现在却再不敢小觑他,把他想象成如表面那般的纯真无知了。
      摄政王就是摄政王,虽然年纪尚轻,可是他的锋芒已显,尽管他收敛得较为沉稳,但是比起我打小看惯的皇太极而言,多尔衮还是略逊一筹。
      “女人!过来!”多尔衮忽然向我招手,脸上挂着坏坏的笑容。
      我不进反退,瑟瑟地往后挪了两步。
      “又想跑?”他冲上来一把捉住我,“爷肚子饿了,没力气再跟你玩追逐游戏!乖乖地跟我回去吃早点……否则爷我饿慌了,可是会饥不择食的。”
      他言语暧昧猥亵至极,热辣辣的呼吸从我耳朵里直灌而入,我放声尖叫,低头张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他发出一声怪叫,我趁着他松手之际,撒腿就往汗帐那边跑。
      “又来?蠢女人!怎么老想找死!尽给我惹麻烦……”
      “哥——你搞什么?”
      “少啰唆,赶紧帮忙追啊!”
      “哥——”
      这回我长了个心眼,赶在那黄帐周围的侍卫围上来之前,便早早地迂回绕道,闯到旁边其他的营帐堆里去。
      我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越乱越好……我不介意跟二十多人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最好是把整个正黄旗的士兵都给引来,反正外头动静大了,皇太极自然就会出来了……当然,前提还得是我有命活到皇太极出现,可别在半道被人逮到,就地咔嚓正法。
      就在我满心算计,准备轰轰烈烈地搞出一场骚乱来,突然斜刺里从边上的营帐后闪出一队人来。我跑得正起劲,一个没留神直接撞了上去,当场便把那个领头的男子给撞翻在地。
      我扑倒在他身上,左手撑地的时候蹭破了掌心,火辣辣地疼。
      那人哎哟哟地喊起,估计仰天摔倒时后脑勺磕地上了,撞得不轻。我满心歉疚,忙忙地伸手想拉他起来,“对不住!对不住……”
      手才抓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掌挥开,多尔衮微恼的声音跟着传来:“留下你这女人可真是个祸害!”
      那名男子很快便被人扶了起来,只见他约莫三十来岁,肤色略白,相貌清癯,举止儒雅,马褂长辫,体型与寻常女真人无甚分别,我却横竖瞧着他觉得有点别扭和眼熟。
      他在瞧见多尔衮、多铎兄弟二人后,面色微变,来不及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忙恭恭敬敬地行礼,“两位贝勒爷吉祥!”
      多铎冷哼一声,态度甚是傲慢,多尔衮似乎也没把他多放在眼里,只是淡淡地冲他略一颔首。
      我听他说话,脑子里猛地灵光一闪,凉凉地吸了口冷气。
      是他!原来竟是他——那个在苏密村时告知我“七大恨”的范秀才!
      正觉惊异震撼,范秀才身后唯唯诺诺地走出来一个人来,身上居然穿了一袭青色衣衫,对着多尔衮兄弟躬身一揖到底,“两位贝勒……”
      “唷!”多尔衮突然笑起,满脸堆笑,“祖大人客气了!”
      他说了这句话后,对面作揖之人面露困惑之色,范秀才见状,小声在那汉人耳边嘀咕了一句,他这才恍然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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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场面在我看来相当诡异——很明显一边是汉人,一边是满人,双方语言沟通不是很顺,颇有鸡同鸭讲的味道,关键时刻全靠范秀才在旁细心翻译——然而诡异之处就在于此了,他们彼此间听不懂的话语,在我听来却都是一样的,完全没分别。
      我汗毛直竖,寒森森地打了个激灵,吸了口气悄悄往后挪了一步。没曾想多尔衮死死地拉住了我的胳膊,小声在我耳边恐吓说:“你再动动试试,我拿刀剁了你的脚!”语音森冷,竟不像是在玩笑。
      我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轻举妄动,悄悄侧目望去,却见多铎在一旁冷眼瞅着我,幽暗的眸光里藏着深彻的探究,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双方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事实上由于沟通不便,大家好像都没什么兴致要说话,彼此寒暄几句,也权当走个过场罢了。于是没过几分钟,多尔衮便扯着我往镶白旗的营帐走,便走边直嚷着叫饿。
      我心里暗叫一声:“可惜!”恋恋不舍地回头瞥了眼十丈开外的黄顶子,却有些意外地看到范秀才领着姓祖的汉人走进了汗帐。
      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顿住。
      “又想搞什么?”多尔衮的声音明显透出不悦,“你在看范文程还是祖大寿?那两个汉人有什么地方吸引你看个没完,竟还摆出一副难舍难分的表情来……”
      范文程?哪个范文程?范秀才……是范文程?清朝第一汉臣范文程?!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
      而祖大寿,我对此人虽然不是很了解,可是我却很八卦地知晓他有个外甥大大的有名,那就是日后名留青史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
      没想到啊,居然……
      “走!”多尔衮似乎当真动了肝火,毫不顾惜地使劲拽了我的胳膊往前走,“饿死了!回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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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尔衮把我当成了使唤丫头,他和多铎在用早膳的时候,非让我站在一旁伺候。我其实早已又累又饿,昨晚上飞机之前我就没吃饱,经过一宿的折腾,肚皮就快贴到背心上去了。
      可是……
      咽了口唾沫,心里忍不住把浑蛋多尔衮诅咒了一百遍。
      “哥!”多铎似乎特别嫌我碍眼,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发作道,“你能不能让这女人滚蛋?”
      这是我巴不得听到的一句话,可惜多尔衮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我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地上去。
      “哥,军营里不能玩女人!若是被大汗知道你私藏了那么多的女奴,恐有责怪。之前你攻打大凌河时冒进突袭,已为大汗不喜,如今再搞出这等事来,只怕……反正你也尝过新鲜了,不如趁早解决的好,免留后患,遭人把柄!”
      多尔衮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多铎面上转喜,站起说:“那好,我这就……”
      “不急,吃完再说。”挥手示意多铎安心坐下。多铎犹犹豫豫地坐下了,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我顿时惊得手足冰冷,膝盖一阵发软。
      在刚刚过去的七八个小时里,我都是浑浑噩噩,没怎么冷静地思量一下自己的处境,满心期盼的就只是想要去见皇太极,实在是兴奋冲动过了头。
      此刻细细想来,其实在没见到皇太极之前,无论我是否落在多尔衮的手里,我都处在有种看似安全,实则危险的边缘地带——一个不小心,随时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回想起之前对待多尔衮大呼小叫的态度,脑门上不禁冷汗涔涔。我之前的那种有恃无恐到底来源于何处啊?多尔衮看似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实则却是最最喜怒无常的一个人。跟这种人打交道,若没几分小心谨慎,一味胡来,我只怕真会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不由自主地掐了把自己的手背,这个身体……是自己的,不是东哥,不是借尸还魂,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这要是有个万一,那可真的就是万劫不复,永不超生了!
      满脑子正胡思乱想,没了主张,陡然间竟又惊骇地发现自己两处手腕皆空,那串翡翠手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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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竟茫然无知!
      是在路上遗失了,还是……留在现代了?
      “女人,你在害怕什么?”多尔衮戏谑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茫然抬头。他就在我身前站定,观望帐内,多铎已不知去向。
      “十……十五爷呢?”
      “出去办事了。”他轻笑,手指随意地撩拨起我肩头披散的发丝。这个动作太过暧昧,我心里咯噔一下,好比吃饭时嚼了粒沙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还是不愿告诉我你的来历吗?”他的话云淡风轻,可是我却不敢再当戏言来听。下巴被他捏住抬起,我惊惧不定地望入他的眼底,那里深不见底,不带丝毫感情。“多铎一会儿可就回来了……”
      我心中一颤,震骇间慌乱脱口道:“我……我是蒙古人!”
      “哦?蒙古人?”多尔衮微微眯起眼,像头伏击猎物的豹子,我突然察觉自己像是不小心撩拨起了他的某根敏感神经,危险的气息迎面扑来,“林丹汗派你来做什么?”
      我一怔,好半天才渐渐省悟过来!
      林丹汗……
      原来,这才是多尔衮容忍我的真正原因!他从一开始就对我的身份起疑,于是试图借着嬉笑怒骂,放松我的警惕,然后套我的口风?偏我在他面前,还一次又一次地往皇太极的汗帐闯……这个举动落在他眼里,只怕就真成了意图不轨的表现。
      也难怪,他竟会毫不避讳和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大谈大汗翻云覆雨的强硬手腕,他其实也是想更进一步试探我吧?
      真是晕啊,我稀里糊涂的就这样成了多尔衮眼中的一名“刺客”!
      “不……不是!”面对他眼底渐现的杀伐狠厉,我大叫着摇头,“我,我是科尔沁……我是科尔沁部落的!”
      他的手缓缓滑过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像柄利刃一般来回抚摸,那种感觉让我浑身战栗,皮肤随即泛起一层细小疙瘩。
      “这个谎话编得不够高明哦!其实你这女人还是挺有意思的,就这么死了真的太可惜了!”
      “我没有……”呼吸一窒,他手指开始收劲,一点点地勒紧我的脖子,“我真的是科尔沁……不信你可以问你的大福晋乌云珊丹……”
      脖子上的力道猛然一松,多尔衮撒手退后,“你知道乌云珊丹?你……真的是科尔沁部落的人?”
      “咳咳!”我大口喘气,为了避免他再来这么一次,忙抢着说道:“我不但知道乌云珊丹,我还知道大玉儿……”为了能更大程度地取信于他,我故意不说布木布泰的名字,只说“大玉儿”这个小名。
      多尔衮果然惊讶不已,“呵,你知道的还真挺多……”他沉默片刻,退后往木椅上大马金刀地一坐,“说说,你到底是谁?”
      “我说什么你便一定会信么?”我冷笑,以退为进,故意把话说得虚虚实实,让他捉摸不透,“我若说我是汗王大妃博尔济吉特氏哲哲亲妹,乌云珊丹和大玉儿都是我的侄女儿,你信是不信呢?”
      多尔衮眼底滑过一抹笑意,“若真是那样最好……”话音一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去换套男装,这几天乖乖地待在军帐里,除了正白旗和镶白旗的营地哪都不要乱跑……就算你是汗王大妃的妹子,若是胆敢乱闯汗帐,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听他口气,似乎信了七八分,我强行按捺下一颗狂跳的心,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是真是假,回到沈阳,自见分晓!我希望你说的都是真话……”顿了顿,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缓了口气,幽然叹道:“阿步!我叫阿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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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是十一月初一,大凌河军民已在祖大寿的带领下全部归降,大凌河之战已经接近尾声,换而言之,大军不久便可拔营回沈阳。且不说回去后,我的谎言一戳就破,就是想再见皇太极一面,也远比现在要困难得多。
      下午汗帐内设宴款待祖大寿等大明降将,皇太极下召令多尔衮、多铎前往陪宴,我瞅着没人注意便偷偷溜出了镶白旗的营帐。
      才走出没多远,便见长龙似的队伍逶迤而行,哭声连绵不绝,上万名汉人不分男女老幼接踵从大凌河城内走出,一个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叫人视之不忍。
      我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八旗士兵呼喝不断地押解着这些降民,茫然若失。
      战乱之下,求存何易?
      只是苦了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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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心有所感,黯然神伤地退了回来,想着皇太极近在咫尺,偏生无缘得见,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怔怔地落下泪来。
      大汗锦帐离此不过十丈,看似触手可及,可是这点距离却又仿佛是那迢迢银河,硬生生地阻断了我俩。
      躲藏一隅,我盯着那顶黄帐一看就是两个多时辰。眼见得天色渐渐暗下,我站得腿脚俱麻,心里却不禁欢喜起来。帐前的侍卫换过一批,戒备似乎不若先前那般严谨,我正思忖该如何趁着夜色靠近帐去,忽然身后悄然传来一人低语。
      “义父到底作何想法,泽润不敢妄加臆断。不过只要是义父的决定,泽润必当遵从,绝无异议!”
      听得人声后,我兴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躲远些,少惹麻烦。可偏偏站得久了,腿上麻得厉害,才稍一抬脚腿肚子就猛地抽筋了。我咬牙忍痛蹲下身子,焦急地揉捏发麻的肌肉。
      星光黯淡,我蛰伏不动,黑漆漆中隐约可见三个影子影影绰绰地交错在一起,模糊难辨。
      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重而又哀痛,“可法,你怎么说?”
      一个稍嫌稚嫩的声音随即答道:“我跟哥哥一般,全凭爹爹做主!爹爹说降便降,爹爹说去自去……”
      我身子一颤。这三人原来并非是满人!那会是什么人?
      “昨夜献计袭取锦州,适逢大雾,与乔装同行的鞑子兵走散了。我原想趁乱逃回锦州,只是想到你们兄弟……我心有不忍。”
      我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怪不得声音有些耳熟,这人可不就是早起才遇见的大明降将祖大寿么?
      “忠孝自古难以两全!爹爹,大义为先,无须挂念!”祖可法年岁虽幼,可说出的一番话却令人颇为敬佩。
      “可法说得不错!请义父放心离去!那鞑子大汗看来也算是个聪明之人,若要在一干降金的汉人跟前显示其英明宽仁的胸怀,宽抚众人不安之心,便绝不至于会轻易迁怒我们……”
      “忠孝两全!”祖大寿长叹一声,痛呼道,“可我……誓守大凌河到最后,毕竟还是降了呀!我祖大寿已是大明眼中的罪人……”
      “义父!这如何能怪你?大凌河被围,援兵难至,城内饥荒无度,百姓食人果腹,焚骸取暖……义父,你为百姓着想,不得已出城投降,这如何能怪你?”
      我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再多探知下去,想快些离开,可偏偏这个时候祖大寿转过身来,朝我藏身之处跨了两步,一拳打在一颗老树上,痛心疾首地说:“降了便是降了,哪来那许多的缘由可为自己辩解?更何况……更何况当今圣上……圣上不辨忠奸黑白的事情,还做的少了么?”
      我动也不敢动,祖大寿模糊的身影离我仅差丈许,我如何还敢轻易挪步?
      “爹爹还在为袁督师的事恼恨介怀吗?”
      祖大寿沉默片刻,突然怒道:“不错!袁督师对朝廷忠心耿耿,鞑子绕道蒙古,兵临北京城下,他闻讯之后,率关宁铁骑不惜长途跋涉,星夜赶赴京都勤王退兵,他何错之有?为何圣上非要心生疑窦,处处为难?为何仅听片面之词,便认定他通敌叛国,竟将他……将他凌迟处死……”
      我脑子嗡的一声响,险些摔倒。
      袁崇焕已经……死了?
      凌迟——千刀万剐之刑!
      这一刀刀割下去,割裂的不仅仅是袁崇焕的血肉,只怕还有那些跟随袁崇焕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那些为大明江山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颗颗炽热之心哪!
      崇祯果然够狠!够绝!也够蠢……杀了一个袁崇焕,寒了一干关宁旧将的心,他简直就是在自毁长城。
      难怪祖大寿会在去留之间如此难以抉择。
      寂静的夜里,冷风袭袭,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惊动了这父子三人,三人连忙垂手站立一旁,黑夜里有个和煦的笑声响起:“祖大人父子离宴解手,迟迟未归,大汗挂念祖大人,便让我等出来相寻……”
      “啊,范大人,宁大人……给几位大人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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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客套的话语声中,他们逐渐远去,我这才敢站起身来。许是蹲太久了,这一猛然站立,顿觉两眼一黑,眩晕感顷刻间吞没了我。我忙闭上眼睛,等那股眩晕感过去。
      这时突然有只大手摸上了我的额头,我被唬了一跳,惊恐地往后跳开一步。
      睁开眼,一双湛亮的眼眸直接跳入眼帘,我才啊了声,后腰忽然被他揽臂托住。
      “发烧了,居然还敢跑出来?”多尔衮微斥,言语中听不出他是当真关心我的身体,还是别有他意。
      我却为他能准确地找到我的位置,感到万分惊讶。
      “在这发呆吹风很有趣么?”他打横抱起我,大步往镶白旗的营帐走去。
      我心中一凛,幡然醒悟,看来打从我出帐的那一刻起,身后就悄悄缀了跟梢的尾巴。我的一举一动早落在他人眼中,然后通过某种渠道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在汗帐内饮宴的多尔衮。
      他对我,果然仍是心存疑虑,是以才会处处提防!
      只是不知……方才祖大寿父子的一番言论,可被旁人听去?
      应该不会吧?即使有人无意中听到,也不见得能听懂汉语,所以,应该没事的……
      我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
      多尔衮的喜怒难测,祖大寿的命运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就目前的情况看来,甚至就连我自己的命运,也已完全成了个迷惘的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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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大寿约定由自己先回锦州做内应,以策谋取。初二若闻锦州放炮,则知他入城,初三、初四若闻炮,则知事成。于是当晚盛宴过后,自带二十六人步行返回锦州,将一干子侄兄弟皆留在了营地。
      这几日我受了风寒,鼻塞流涕,低烧不退。我原想搬出多尔衮的帅帐,一来跟他这个大色狼挤一处睡,我觉得缺乏安全感,二来也可避免将风寒传染给他——我病了是小事,他若病了,那多铎肯定会拿刀剁了我。可是这个意思刚一说,就被多尔衮一口拒绝。
      他对我的疑心,又或者说是好奇心,已经由暗转明,很明显地摆在了脸上,他给我的感觉是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绑着我,好弄明白我到底在搞什么鬼。
      被人监禁似的生活真的一点也不好受,再加上感冒发烧,我难受得直想拿头撞地。如此病恹恹地躺了七八天,锦州方面始终音讯全无,祖大寿果然像只断线的纸鸢,一去不回。
      初九这日大清早,我终于能从被窝里爬出来活动手脚了,可还没等在帐篷里兜上两圈,多铎怒气冲冲的嚷嚷声便从帐外一路传来:“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到底什么东西想不明白我不清楚,但却清楚这位小爷若是心情不爽起来,首当其冲倒霉的那个人肯定是我。
      帐帘掀动,多铎满脸愤怒地走了进来,才打了个照面,他微微一愣,果然冲我开火:“滚出去!”
      我忙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绕过他往门口挨过去,才走了两三步,鼻梁上一痛,我与随后进帐的多尔衮撞了个正着。
      “又想溜哪去?”
      我故作卑怯地行礼,小声说:“十五爷有令,让我滚出去,我不敢不滚!”
      多尔衮愣了下,忽然放声大笑,搂着我的肩膀说道:“不打紧!不打紧……十五爷让你滚出去,十四爷再让你滚进来就是了!”
      “哥——”多铎恼怒地拖长声音表示不满,“她分明就是奸细,你为何独独袒护她?把她一刀砍了,眼不见心不烦,省心又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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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哪里是烦她来着……”多尔衮淡淡地说,“大汗不过就是说了你两句,又没怎么着你,至于发那么大火吗?”
      “我就是想不明白!”砰的一声,多铎一记重拳砸在支帐篷的梁柱上,砸得帐篷顶上簌簌落下一层灰来,声势惊人,“汉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一群奸佞小人,卑贱奴才……大汗抬举那些汉臣也就罢了,如今倒好,轻信那个狗屁祖大寿,被他三言两语几句好话一说就脑袋发昏地把人给放了回去。汉人他妈的全是说话不算数的小人,祖大寿食言而肥,今天居然还有脸遣人送来一封狗屁信,说什么子侄望加体恤抚养!我呸,真正气煞人!我就不明白了,杀了那些杂碎小人以儆效尤,振我军威,有何不可?明明是对方毁约在先,背信弃义,为何大汗还不许杀了他们,竟决意要恩养姓祖的一家子?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多铎!”多尔衮厉喝一声,制止住弟弟的过激行为,“大汗这么做自然有大汗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多铎用力挣开哥哥的手臂,愤声道,“他就一心向着汉人,学汉人的东西,开科举,还设六部……”
      “这些东西并不坏!好东西应当接受……”
      “一味地偏信汉人,最后弄得被祖大寿戏耍,这难道也是好的?”
      多尔衮眉心拧起,语重心长地说:“你怎么老是这般容易冲动呢?最没脑子的那个人是你,绝对不会是八哥。他是什么人?会没有事先料到祖大寿的意图,他心里其实早就有数了……”
      “那还眼睁睁地放那小人回去?”
      “以后咱们打的仗会更多,降服的汉人也会更多……咱们女真人再厉害,人口总是有限的,比不得汉人,所以不能一味地打压,要学会以汉制汉。大汗之所以对祖大寿这般宽容,何尝不是做给那些汉人降臣们看的?经此事例,再把紫禁城里那个不明是非忠奸的崇祯皇帝,与大汗这般的容人大度放在一起作比较,哪个人更具明君气度,在汉臣心中当可立见分晓。”多铎听得目瞪口呆,多尔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八哥做事,你还信服不过么?”
      多铎哑然无声。
      “所以,祖大寿的子侄亲族一律不能杀!不仅不能杀,咱们还得好好恩养他们,让那些降服的汉人安下心来。以后再与明对仗,劝降时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主动臣服,而不再是负隅顽抗……此乃攻心之上策。”
      我在一旁听多尔衮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倍感宽慰和喜悦。
      满汉一家啊……
      我的皇太极……
      思绪飘飞,我真想能马上就见到他,真想扑到他的怀里,跟他说,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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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聪五年十一月十五,大金八旗大军在拆毁大凌河城后,浩浩荡荡撤回沈阳。
      一回到沈阳,多尔衮便把我直接带回府邸,明里是待若上宾,暗里却在我所住的暖阁外安插侍卫,严密监视。多铎对兄长的这种宽容做法颇有微词,我却无心去多考量多尔衮的用意何在,只是为自己即将拆帮的假身份而坐立难安,急得直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奇怪的是我进府的时候,见到的一群女人当中竟没有乌云珊丹的身影,于是询问进来送茶水糕点的小丫头,得到的回答竟是科尔沁有贵客至,大福晋受大妃相邀,昨儿个便进宫去了。
      听到这消息,我又惊又喜。喜的是乌云珊丹不在家,惊的是科尔沁来人了,只怕纸包不住火,我的事会拆穿得更快。
      于是在暖阁里困守了一个早上,终于决定趁多尔衮从宫里接老婆回来之前赶紧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除非我当真不想再留着这小命去见皇太极。
      这间暖阁原是两开间的屋子,隔间是个堆杂物的杂物间,与这头有道小门相连——想来这个暖阁原本应该也就是个关押惩罚犯错的下人奴才们才会用到的禁闭室。
      我偷偷潜到杂物间躲进一架废弃的大木橱柜里,柜子里空气污浊,闻着有股浓烈的霉味。我憋着气在里头蹲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外头有了动静。
      负责看管我的两名侍卫多半发现我突然“消失”了,所以进屋来搜寻,随着橱门听那窸窸窣窣的细碎脚步声,我的心越跳越快。
      “怎么办?”
      “不……不知道。”
      “要不要去禀告贝勒爷?”
      “爷进宫了……”
      一阵沉默,而后诚惶诚恐的战栗声再次响起:“要不,咱们先到别处搜搜,这么短的时间,那女的跑不快,只怕还在府里呢。”
      “说得也是……赶紧找,不然贝勒爷非得扒了咱俩的皮……”
      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悬着的一颗心卡到了喉咙口,紧张得胸口发闷,脑袋发涨。可我仍是不敢大意,就怕一个不小心落得个前功尽弃,白受了这两三个小时的苦。如此又撑了五六分钟,屋内突然再度响起脚步声。
      “真的不在?”
      “走吧,赶紧到外头找去……”
      踢踏的脚步声再次远去,我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从柜子里全身僵硬地爬了出来。才一露头,柜顶上搁着的一叠书籍带着厚厚的灰尘,哗啦啦尽数砸在我头上,我吓得连连跳脚,全身虚脱地一跤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