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天下》


  • 作者:天籁纸鸢

  • 第三十章
  • 第三十章
      满殿仙界般的云雾。
      灵光荡漾,银红交错。
      玉制三足鼎雪烟四溢,冉冉迷离,丝丝浮游,却不及胭脂香粉味浓。
      天狐宫八百姻娇。
      锦屏上,一只金孔雀曲颈袅娜,嫣然开屏。它身边站着的侍女们罗裙绮带,姬扇在手。
      九尾身姿是绝妙的线条。
      红衣雪扇,长发黑瞳。
      流言向来以讹传讹,我一直以为,他不会如绰号所述。
      至少他不会丑。
      烟影神殿,至高处。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无论再丑,都不会丑。
      经过如此华美的点缀,都无法掩饰事实的存在。
      步疏往他身边这么一站,简直是香酥鸭子和屎壳郎。
      他坐在一个镶金绣玉的椅子上。上面搭着厚厚的狐裘绒毛,落在他绣了九尾火狐的裤腿上。
      同样的,再是华美的椅子,也无法掩饰一个事实:
      这是把轮椅。
      难怪鬼母会告诉我,艳酒性能力不行,一眼便看得出来。
      原来,艳酒不仅仅是个丑人,还是个残人。
      这样的人真正是该成为传奇的。这么好的身材衣服,配了这么双腿。这么美的女子香酒,配了张这样的脸。他在笑,连笑容都看去猥琐。这样猥琐的表情,竟然配上了这样的身份地位。
      他不成为传奇,谁能?
      “三位为何如此吃惊?有事请讲。”
      原来吃惊的人不止我一个。花遗剑和缺右眼也都呆滞了。
      我上前一步,笑笑:“是艳酒宫主么?”
      “没错。”艳酒雪扇一展,摇了摇,风流得一塌糊涂。倘若遮住他的脸,这动作估计要迷倒千百女子。
      “这样,我们三人想入天山,不知宫主是否赏脸?”
      “林公子聪颖过人出了名,没想到我们话才说两句,公子的就开始给我下圈套。”
      一阵阴寒。人家分明是说我只会使小点子成不了大器,就给他吹成了这个样子。
      我笑:
      “小的不大明白宫主的话。”
      “我待在这小破楼久了,也琢磨不透。这样吧,你们说说理由。”
      我指指花遗剑:“这位是花遗剑,宫主应该听过。他的爱妻花玉蝶死于重莲手下,无奈重莲阴险狡诈,邪功惊人,到现在他都没有办法报仇。”
      “嗯。”
      “这位是曲悠延,外号缺右眼。他和我是铁哥们,特地来助我一臂之力的。”
      “嗯。”
      “至于我,宫主应该也知道。”
      “这我却是不知道的。”
      “重莲不是要娶这位姑娘么。”我用下巴指指步疏,“不过我恨重莲不恨她。”
      “林公子,你是个男人。”
      我咧嘴一笑:“我是男宠,不是男人。”
      “我觉得你跟重莲,他还像个男宠。”
      “那是宫主的错觉。”
      “不管如何,你们三个都是武林名士,愿意在天山待,我自然乐意。不过,林公子,你方才说了,是要入天山。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公子是要‘入’天山,还是‘加入’天山?”
      艳酒从容自得,我却给他弄得进退两难。
      “不管三位的真正目的或是理由如何,都可以留下来。”他笑得分外惬意豁达,“现在告诉我,你们想入哪个观,哪个门,或者哪个楼?”还未等我说话,他扇柄一合,指向缺右眼,“鬼母。”
      又指向花遗剑:“风雀。”
      再指向我:“风雀。”
      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在你眼里是否特别幼稚可笑?你一眼就可以把他们看穿。但你不会去和他们计较,正是因为他们对你而言,毫无威胁。
      而艳酒是这样一个人。他看你,如同看孩童。
      他现在这种行为,仿佛纵容着你,让你做你想做的事,当你自己以为已经得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过一直在他的手掌心翻筋斗。
      “不不。”我上前一步,“我想留在天狐宫。”
      “天狐宫从不让外人进入。”
      我指指步疏:“这位姑娘再隔三个多月就会变成外人,宫主不也让她住了?”
      步疏回天山,我已经听说过。但我不知道她居然还能和艳酒相处这么好,似乎要嫁人的人不是她。
      “好吧,那你留下来。闺女,把他们送下去。
      步疏毕恭毕敬地下去。
      花遗剑和缺右眼与我交换了个眼色,跟她离开。
      数名女子提着灯盏,火焰百般颠颤,光点随高随下,一座座,一排排,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刚一出门,我就听到门外缺右眼的大笑声:
      “他妈的,老子一直认为自己长得不好看,没想到比我丑的还大有人在,啊哈哈哈。”
      我担心地看看艳酒。
      艳酒完全没有反应,仿佛缺右眼说的不是他。
      但是,一切都顺利得太可怕。到了这一步,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
      会不会明日清晨,咱们仨都死了?
      “林公子,既来之,则安之。我不会轻易伤人。”他还是一脸从容的微笑,“我脑子不大好使,所以活这么多年,还不曾瞧不起一个三岁孩童。”
      “我只是觉得进来得太顺利,有些不习惯。”
      他爽朗笑了两声:“那是别人不了解而已,不少人来过天山,可是没人敢上来。他们总以为这里有很多可怕的阵法机关,却如何也发现不了痕迹,于是胡乱揣摩。日子久了,传得也就越发离奇。实际天山上没有机关。一个也没有。”
      “原来如此。”
      艳酒的性情简直与我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似乎真如鬼母所说,没有仇恨悲伤,看什么都分外开明。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杀重莲?
      不过这问题不敢问。若问了,要不是得到一个“为了好玩”的答案,要么就是被他毙掉。
      “看你也累了,先下去和你朋友会会面,然后再来这里,我让人带你去你的房间。”
      他这明摆着就是在说“去和你朋友商量好对策再来”。
      我道:
      “不了,有事明天说,今天先休息。宫主不休息么?”
      “我在等人。”
      “哦。那劳烦宫主请人带我去。”
      “等到了。”
      话音刚落,一个美丽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那人踏着月光,掠过烟云,缓缓走来,单腿跪在地上:
      “宫主。”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我的心已经开始乱跳。
      “你过来。”
      白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艳酒拍拍自己的腿。
      白翎老老实实地坐在他的腿上。然后艳酒摘掉他长年挂脑袋上的斗笠,背对着我,一头秀发落下。他腰间的凤翎剑闪闪发光。
      他垂首吻艳酒。
      这会儿我连吃醋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到鸡皮疙瘩集体做仰卧起座。
      林轩凤这个猪做的脑袋,对着那样一张脸,怎么吻得下去?
      谁知吻一吻的,他居然有些兴奋,一手捧住艳酒的脸,一手便开始脱衣服。衣服滑到胸口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
      “越恨就越爱,不是么。”艳酒笑道,“不过今天有贵客,你也消停停,和林公子打个招呼吧。”
      白翎突然不动了。
      艳酒这个老妖怪果真对他动了心思,这么没城府的事都做得出来。
      白翎的反应格外冷静。他只是背对着我,又将斗笠戴上,不紧不慢地走下来,拱手道:
      “林公子。”
      我笑得如浴春风:
      “见过大尊主。我大哥花遗剑今天入了风雀观门下,以后就一直跟着你混了。”
      “既然是花大侠,某人愧不敢当。”
      “大尊主盖世无双,何必自谦。”
      “承蒙夸奖,林公子才是武艺超群。”
      恭维来恭维去,我一直留心他的说话语气和习惯用词,便觉得越发相似。倘若不是顶上坐了个老妖怪,我估计得化作豺狼恶虎。
      林轩凤不希望我知道他还活着,十有八九是因为他跟艳酒那点破事。
      艳酒这人,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他难道就没照过镜子么,长成这个模样,还请林轩凤步疏这等美人伺候他。我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知道厚颜无耻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若我是他,先一头扎下天山,来世投胎投成个正常人再指望想一想这些个美人。
      只是又开始觉得奇怪。这段时间只顾着兴奋去了,都忘记花遗剑对我说过,林轩凤的骨灰洒在了凤凰竹林。
      这下不好,该怀疑的人还得加上花遗剑。
      倘若他真知道这么多,那他当时在凤凰竹林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些。不过,若傻愣愣地跑去问他,必然打草惊蛇,还是先按兵不动。
      事后,艳酒让人带我去天狐宫后院,暂住秋满间。
      我这不像入天山,倒像是天山某一贵客。就怕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艳酒提着我的名号去威胁重莲,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次日,因为白翎回来,所以花遗剑要去风雀观听什么规定拿什么衣服。而鬼母不在,艳酒又不肯见人。于是我跟着缺右眼准备去逛烟影城。
      站在轻烟寥寥的殿门前,几乎可以极目城全景。
      一个丫鬟出来,指着脚下的一座座建筑向我们介绍: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神宫正门朝北,西北角是婚所,鹤琴寺,往南一点,是烟影城最大的鸾凤镖局,正中央是金谷广场,东北方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楼都是住房。”
      我指向东北处:“你是说那里?”
      “对,中间最大的道路分东西两部分,东大街极东处是剃头挑子的小铺子和杂货店,东门可以下山,通往敦煌,西大街有仓库、当铺还有珠宝店,西门通往九天寒碧谷。西市有校场、酒馆、药铺、驿站、病坊。东市有珍兽馆、兵器行、商会、卦铺、饰品店、衣店、银铺……其他小店你们自己看。”
      “九天寒碧谷是什么意思?”
      丫鬟想了想道:“就是一个普通的谷。”
      缺右眼道:“有赌坊没?”
      “这……没有。”
      缺右眼道:“有妓院没?”
      “也没有。”
      “连个婊子都没有?”
      “酒馆里,兴许有些……”
      于是,缺右眼去了西市,我去了东市。
      在饰品店里逛了一圈,买了一块彩凤玉佩,花了三百两,肉痛。当初要赚这些钱,只需要威胁几句再踹一脚,现在用可得省着点。刚进入衣店,就听到大美女的声音:
      “我是要成亲,用这个来给我成亲?”
      “大,大小姐,我们这里最好的就这个了唉。”
      然后我听到布匹乱飞的声音,步疏带着一帮人走出来,愣是眼睛往远处长,看不到我。她一边快步走路,一边道:“算了,还是找我家官人帮忙。丹霞,给我准备车马,我就去长安。”
      里面的大叔大妈蹲下去捡衣服,哆哆嗦嗦的好不可怜。我冲进去帮他们捡,问:“请问刚才步疏在选什么呀?”
      “这位小公子,难道你不知道她要嫁重莲?”
      “知道,但人家不都说天山的雪蚕是最好的么,她不在这里买还能在哪买?”
      “是啊,这一小块缎子拿到长安去卖,可以卖到五千两啊。我看是她,把价钱压到了五百,她觉得太便宜,配不起她。”
      “五千?”我大抽一口气,“你这缎子在这里价格是多少?”
      “一千。”
      “那好,你卖一万两的给我。”
      “小公子,你这是在浪费钱啊。一万两,成亲都够了。”
      “我就是拿来成亲的。”
      把周围的几个店都逛了个遍,虽然东西都比市价便宜,但确实贵得人冒汗。想想重莲可能这回火气真的大了,居然还真打算和步疏成亲。既然如此,我又去了一趟饰品店,精挑细选,买了一根五百两的红玉莲金簪。
      出店,正想着去西大街逛逛,却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店门前走过。我的小心肝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跟着那人走了一段,发现路上有很多人看他,但没一个人和他说话。
      他用剑柄挑开兵器铺的布帘子,撩起衣服下摆跨入门槛。
      我站在门口,偷偷拨开布帘,看他正抱腿坐在铁匠身旁的椅子上。
      铁匠一边敲打凤翎剑,一边道:
      “我说大尊主,这韦一昴的打的剑再好,给你这么用,也该用坏了。这是把好剑没错,但也只是好剑而已。这天底下有多少秘藏宝剑,罕见之至,凭您的实力,夺它一两把还不容易?”
      白翎道:
      “不必多话。”
      铁匠摇摇头,继续费力地修剑。
      我往后退了几步,在大街上大喊:“缺老弟啊,你到哪去了?我买了个玉佩送给大尊主,你好歹带我去见见他。”
      片刻过后,跳入店铺,还故意给帘子上的绳索缠了头发。解了半晌,才进去。
      白翎已经站起来,凤翎剑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尊主?”我眨眨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白翎踌躇着,“我随便走走的。”
      “花大哥呢?”
      “他在风雀观。”
      “哦。那我走了。”走了两步又回来,“我有个东西要送你。”
      “什么?”
      我拿出鸾鸟玉佩,在他面前晃晃。
      白翎接过来,握在手心摩娑了许久,低声说:
      “你怎么总送我这些东西?”
      “不明白。”我看他,琢磨了许久,“难道说……这又是代表那种意思的?”
      白翎迟疑着,点点头。
      “没关系,你知道没那个意思就好。”我拍拍他的肩,看他欲言又止,又笑嘻嘻地说,“还是说,你希望我有?”
      “没有……我……”
      “总是我送给你也不好吧。”我瞥到他腰间的小锁,“你也得回送我点东西才对。”
      “你要什么?”
      “要看你的脸。”
      “不行。”他断然道,“……除了这个。”
      “那这样,你过来。”
      我拉着他走出店铺,转角进入一个小巷。巷外喧哗,巷里空寂。
      空气有些潮湿,从这往上看,看不到神宫。
      我解下自己的腰带。白翎立刻敏感地后退几步:“你要做什么?”
      我拽他回来,用腰带蒙住眼睛,在后脑勺上系了个疙瘩。白翎是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但蒙住眼睛以后,他的呼吸便清晰可见。
      “我也不想看你,因为我只喜欢你给我的感觉。”我眼前一片漆黑,“你让我想起一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但他已经去世了。我一直在想他,可他连在我的睡梦中都不愿出现一次。”
      白翎没有说话。
      我缓缓摘去他的斗笠,他亦同样没有反抗。
      “我对不起他,所以他不愿意见我。可是还是会想,尤其是我拉着他的手在小村子里横冲直闯的样子,他看着我的表情很担心,却也很开心。”
      我摸到他的脸,沿着双颊摸下来,按住他的唇。
      我微笑: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可是他不给我机会了。”
      我吻他的时候,有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