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天下》


  • 作者:天籁纸鸢

  • 第二十九章
  • 第二十九章
      我万万没料到的是,重莲不会喝酒也就罢了,缺右眼居然也是个水的。两三坛子下去,他就开始左摇右摆,满口胡言: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恶心的事,就是被人丢到粪坑里三个时辰。起来的时候,老子觉得像重新投胎一样。”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丢人的事,就是释炎那老秃驴把我赶下少室山的时候,那么多弟子,他把我的袈裟扒了,还生生把我头上的戒疤刮去……”
      他的手下看着他,无言以对。
      还好夜深了,客栈里人也不剩几个。
      我和司徒雪天对看一眼,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内疚最亏心的事……”他忽然压低声音,唯一的右眼往下翻,“就是强奸了般思思。”
      我没反应过来。
      “当初喜欢她,她却喜欢重莲那小子。有人说她自杀是因为我,我真的良心不安。”
      “什么?”
      “所以,我再喜欢楼颦珂,楼颦珂再喜欢林轩凤,我也不去计较了。林轩凤死了不说,就是没死,我也争不过他——这念头女人都喜欢小白脸。但是,我还是喜欢她。”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他左右看看,大着舌头,“我什么也没说。”
      “林大哥,帮主一喝醉就爱乱说话,您别在意。我们这就送您回去。”
      “不必,我们自己回去即可。明天早上我再来。”
      司徒雪天道:“早上怕我陪不了你,花大哥早上冒虚汗,我招呼人伺候他。”
      “那中午再来。”
      翌日清晨,我的背上其痛难当。刚随着司徒雪天去探望花遗剑,就听说曲悠延拜访。雪天请他进来,他大步流星跨入房槛:
      “宇凰,你不是要去天山么。”
      “没错,一会就出发。不过,我对天山的人很没把握,还是先打探了再去。”
      “那是没问题,不过你在这里守个死人做什么?”缺右眼靠近床,忽然抽气道,“这是花遗剑。”
      “从英雄大会他被白翎击倒,便一直昏迷到现在。”
      “老子就不信白翎有这么强悍。看看。”他走到床旁,给花遗剑把脉。
      “缺大哥还会医术?”
      “嘘,别吵。”
      我和雪天对看一眼,不禁摇头。
      “什么破玩意,不就是神雀落日掌么?白翎自创的武功,伤人无形,但凡中招,必定昏迷不醒。”
      “你怎么知道?”
      缺右眼把他衣服拉起,腹部有一道蝴蝶形的红印:
      “有个姓白的小孩给我说的,他还告诉了我解法。”
      姓白又是小孩?白琼隐少说有十八。不过必定是他没错。
      我怎么请他帮忙,他都见死不救。缺右眼从来不做救人的勾当,他却告诉他。这不明摆着闹着人玩么。
      我道:
      “你可以解?”
      “不都说了天山人怕少林武功么。修习过易筋经义外加太祖长拳,反向使用点穴秘法,取个名儿就叫妙手金刚。不过,使用这招需要一个东西。”
      “什么?”
      “蛊。”
      “这个很容易,苗子开的药店有卖。”
      “不,这个蛊一定要是天山山顶的蛊。天山地理位置特殊,生出来的成虫比普通的蛊要小,寿命长,还是红色。要把这个蛊磨成粉运入他的体内,同时进行反向解穴,保准儿没问题。我们去一趟天山,肯定能弄来。倒是小黄鸟啊,你怎么一直按你的背?”
      “估计是有蛊会从我背里钻出来了,不过一定不是活的,也不是天山的。”
      缺右眼紧皱眉头,起来拍拍我的背:“我看看。”
      有东西掉在地上,疼痛慢慢消失。
      我不由自主睁大眼睛。
      缺右眼把它捡起来,是一条干瘪的红色小虫。
      “小黄鸟,你会变戏法不成?”他惊喜道,“我叫你找你就找到了?”
      “我晚上回来。”
      扔下这句话,我就跑了。
      我跃上房顶,朝长安城外奔去。
      分明是春季,凉风却刮得人骨子生疼。眼望城内的十里红楼化作红点,无底绿江沿河流淌,树林间鸟叫虫鸣,深翠生烟。
      我从来没有用这么短的时间跑完这么长的距离。
      在凤凰竹林外站定的时候,我已经累到无法站直身体。腿似不是自己的,我扶着竹子,用袖子擦汗,一边往里面蹒跚走去。
      蛊一解,暂时忘记的东西也记起来了。
      人说话的声音我记不是很清楚,但语气不会变。那个暗室中,红衣人说了一句话:
      “下一次少室山的事,轩凤也去吧。”
      新生的竹子拔地而起,郁郁葱葱,寒烟清幽。
      小木屋早已变成一堆焦炭。
      我飞扑过去,跪在地上,沿着房基的竹子根,使劲挖坑。
      无疑红衣人是艳酒。
      那个蓝衣人,多半是殷赐。
      泥土污浊了手指,指甲被泥中的石头折断。我的汗水一滴滴落入土中。
      我拔出一根烧焦的竹棍。
      竹节是断的,以绳子衔接。
      也就是说,那个门的方向不是巧合。这里翻修过。这片土地十分坚硬,如果想将根基拔出,一定会损坏地皮,在短期内必然看得出来。所以砍断上面的部分,再接上新的。
      如果林轩凤还活着,那一定是他。
      林轩凤没有死。
      林轩凤还活着。
      “轩凤哥。”我飞速站起来,手因为激动而极度颤抖,“轩……轩凤哥。”
      “很高兴你发现了这个秘密,凰儿变聪明了。”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不过,你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
      “一定是他!”我竟连惊讶的过程也省了,直接回头道,“我,我才和他说过话!他还活着!我简直不敢相信,我……”
      三春竹叶,骏马青丝。
      大梦方醒,重莲独乘一骑,身影在竹林中隐隐约约。
      “步疏的话,艳酒不可能不听。而我的话,步疏不可能不听。”
      “你说什么?”
      重莲淡淡笑道:“你说呢。”
      “我会去找他。”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微提缰绳,掉头走掉。
      “慢着。”
      马蹄声停下。
      清风摇摆着翡翠般的叶片。
      我思考了很久,跑过去,抓住重莲的腿,摇了摇:“莲,我只是想再见见他。就只见一面。就算不能和他在一起也可以,我只想确定他活着。”
      重莲看着远处,长发垂落在腰际。从下往上看,他的下颚骨格外分明。
      “我知道你和步疏在一起是为了气我,乖乖下来,让我抱抱就好了。”我连哄带骗地拉他,“我保证见过他以后就回到你身边,天天待在重火宫照顾两个小丫头,哪都不去。”
      “就值这么多?”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啊,只是想确定他活着就好。见一面就好。”
      “雪芝,奉紫……就只值和他的一次见面?”
      我一愣,忙道:“你别这样,你看你在外面找女人我都没有介意,你怎么好……”
      “他和薛红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什么反应?”
      “没有没有啊,你怎么老曲解我的意思——”
      “我算什么?”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说,我算什么?”
      “我回头再找你。”我抓住他的手,亲了一下,朝回去的路上赶去。
      “林宇凰。”他在后面轻轻唤道。
      我回头。
      因着春雨后的湿润,竹林中烟波茫茫。
      重莲眼睛是深深的紫色。他仿佛还跟多年前一样。还是那个站在竹林中,偷偷观望着别人的少年。
      他看着我。
      他忽然笑了。
      他轻提马缰,恍然又变回了多年前笑傲武林,意气风发的重火宫少宫主。
      “林公子,保重。”
      回到紫棠山庄时,竟才黄昏,我冲进房,原想收拾收拾自己的包裹,但一直心绪不宁。
      重莲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放弃我?
      不可能。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放弃的。
      我拍拍脑袋,先去找司徒雪天。但路过花遗剑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打斗声。
      “花遗剑,老子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大侠,只认你是小黄鸟的兄弟,让着你,你当真我就怕你了?”
      没有花遗剑的回答。只是武器碰撞声依然激烈地响着。
      我破门而入。
      缺右眼拿着大铁轮,当当挡着花遗剑的攻击。见我来了,立刻大声道:
      “小黄鸟,快过来,你这哥们发疯了!”
      “我要出去。”刀光剑影中,花遗剑的声音低沉得有些诡异。
      “花大哥,你是要去天山对么。恰好我们也要去,一起吧。”
      果然花遗剑停了进攻,绀阿剑光一闪,转瞬入鞘:
      “林轩凤还活着。”
      “我知道。”
      “白翎就是林轩凤。”
      “真的是白翎?”
      “是。英雄大会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
      “好,没问题,收拾收拾,明天就去天山。”
      次日离开的时候,似乎花遗剑都无任何反悔的痕迹。我现在开始猜测这位大侠是位真大侠。不动脑筋都能在江湖上混这么久,那武功绝对是铁打的。
      他是去天山找白翎。却不问问白翎是否在天山。
      这个问题我已经私下和雪天讨论过。他说,白翎每完成一个任务都会赶回天山报道。我的意见是在天山等他,毕竟我的目的不只是见见白翎这么简单。不过让花遗剑知道,他肯定会直接去找他。
      另外,林轩凤的遗书也有问题。
      无疑小木屋是重修过的,可是既然重修,重莲怎么会发现不了里面的遗书?
      而且,重修的事蛋老弟也不告诉我。
      最奇怪的是,花遗剑既然第一眼就认出了林轩凤,这说明他的脸没出问题。那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如果是艳酒的原因,我打着旗号说自己是为白翎而去天山,死路一条。
      但从我身上中的蛊可以看出,艳酒并没有要我命的想法。难道是他和林轩凤有什么协议?
      还有,蛊是天山的。殷赐或许也在天山。
      天山在金门岛的正北方。洛阳距离天山有一个月的脚程。我们三个人走,约莫七日。与司徒雪天道别后,我们朝着西北方向赶路。
      每个门派的外部都有迷阵。一路上和花遗剑以及缺右眼商量着,如何才能破解天山的阵法。可对于天山的阵法,流传在江湖上的起码有十五种。我们每一种都参考过,都有漏洞。
      我们抵达天山山脚时是夜间。
      从下往上看,山间有错落不一的玉楼金殿,朱檐碧瓦。楼间星彩花灯繁多如画,如同九华乱坠,浮翠流丹。
      细细数下,在最下方的楼有二十八栋,中间有五个大楼台,再上面便被云雾遮掩,看不清了。
      正中央,一个石门,一条石阶直劈而上,仿佛通往琼楼仙界。
      “现在怎么办?”缺右眼道。
      “走上去呀。”
      “怎么走?”
      “这么大条路你看不到么。”
      “当真从这里走?”
      “这里是最不可能出现机关的地方。如果来人就杀,他们也别招人了。”
      花遗剑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
      “没错。走了走了。”
      顺着石阶往上走,风夏月凉。与一座座楼台擦肩而过,果然毫无危险。
      二十八楼都经过了,看到五个大门。五个大门后面有五栋楼,却只有一个是亮着的。不一会儿,连最后一个也熄灭了。
      我们正犹豫要不要继续上去,一大群人从楼间冲出,飞速赶下山。
      带头的人是姬康。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居然没任何行动,继续带人往下跑。
      缺右眼道:“莫非机关在上面?他们都不动手,这机关有这么灵么?”
      我摆摆手:“看来天山真的是这样,所有分支互不干涉,只管自己的任务。”
      “呸呸,照你这样说,有权的人除了艳酒,便是林轩凤那个死不透的了?”
      “缺老弟,你想死么。”
      我话刚说完,花遗剑的剑便铿的一声响,出鞘。
      “走走走,反正都是死,给你俩小子杀了,不如给天山的杀了,起码有面子。”
      我继续往上走。
      几乎是穿过云雾,我们才看到三座大观。
      此时,三观中依然只有左边的一座是亮着的。
      再上去难保会出事,我们走到那座大观的门前面。牌匾红漆黑字,清楚写着:
      红裳。
      我拍拍缺右眼:“你俩可以去,我不行。”
      “我懂,你个重莲。”
      缺右眼带着一脸迷茫的花遗剑进去。
      我找到一个石凳坐下,凳子还没坐热,那俩人就出来了。
      “怎么?”
      花遗剑道:“她们叫我们直接上去。”
      “六门的老大有三个在,其他都是小丫头。都在甩骰子赌博,押注美少年二十个,丝绸二十箱,金钗两百支,玩得可开心了,都没时间鸟我们。”
      多么神奇的一个地方。
      再上去便是神殿了,那岂不是要和艳酒直接对上?
      然而我猜错了。
      上面不是神殿,而是一座城。
      一座大得不像生根在山顶的城。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水声柔舻,烟影清风。
      星辉月映,冉冉波光,万家灯火。城中是终年化不开的烟雾。
      城中央,一座宫殿悬浮坐落在空中,缓缓旋转,俯瞰着大地万物。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正犹豫不决,一个姑娘自烟云中走下,停在我们面前:
      “请问,三位来天山,是见宫主的么?”
      对付这种场合,花遗剑最厉害。我推推他的胳膊。果然他握剑拱手,浩然正气:
      “正是。”
      “请跟我来。”
      我们跟随着前行一段,终于发现,原来这烟雾中是有桥的。长而华美,直通向神殿天狐。
      一路往上走,仿佛走向月宫。再低头看看脚下的繁城,天街繁华,烟水茫茫。
      我们走入月夜下的天狐宫。
      放眼望去,殿旁女子手提琉璃灯盏,恰似海神明珠。
      黑暗中,灯火映亮了殿内的珊瑚镜,芙蓉帐,及女子们罗裙子的下摆,淡墨的花枝,水晶风荷。
      珠帘垂落在台阶上,一道孔雀屏风。
      屏风后的人影不很清晰,只见他穿着红衣,身裹雍容白裘,绒毛翻卷着滚落,在台阶下露出一个尾端。
      他身边站着个女子。
      她不过素颜而立,乌发间一支金步摇,髻双垂柳烟一缕,手拈团扇,雪白一身,再无它物。
      只是至美素璞,物莫能饰。她就这么往那儿站着,已出群翘楚。
      而此时的翘楚,绝对是壁花一朵。
      他坐着,她就只敢站着。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娴静温柔的模样。
      “欢迎远道而来的三位客人。”那红衣人的声音动听,婉转迷人。
      不过多时,屏风缓缓展开。
      以前看重莲的时候,觉得世界实在太不公平。凭什么他长这么帅个子这么高武功这么好这么有钱还男女通吃,男人该有的优点都给他占去了,我们这些人该怎么活。
      但现在看了艳酒,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世界不公平。
      他身上的衣服却是真丝全手工的。无论是剪裁,还是刺绣,都考究得要命。
      他身边围绕的女人,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群。在这最美丽的女人群里最美丽的一个,又对他最是死心塌地。
      寻常男人要敢多看步疏一眼,怕下一刻就会丢了眼睛。
      此时,她在他面前半露酥胸,媚态十足。
      他一脸习以为常的轻视。
      而他长成这个模样,真真不会亏待了江湖传扬的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