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


  • 作者:王海鸰

  • 第三章
  • 第三章 
      “最近彭澄……”我想说的是,“最近彭澄给你写信了没有”,彭湛没容我说完。我刚说出了彭澄的名字,他便开始说了,就是那些有关彭澄出事的话,说得很快,一口气,语调平板。他去过西藏一趟,部队给他发了电报,他是彭澄当然的唯一的亲人——意识到这点,处在极度震惊痛楚中的我仍是感到了一种新的创痛。
      “……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完后,我轻声问。
      “四月二十九号。”
      “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我大叫。
      嘟、嘟、嘟,电话断了。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个意外,马上重拨,通了,有人接了,我刚“喂”了一声,即刻又被挂断。再拨,再就没有人接了。我不甘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重重地拨着那组电话号码,疯子一般,直到引起了邮局工作人员的注意,走过来干涉制止了我。
      后来,见面时,我就此事质问彭湛,他一下子转过了身去,背对了我,一言不发。片刻后,肩背部开始剧烈颤动。我意识到,他哭了——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在我面前哭过,之后也没有——同时意识到,这会儿假如不是面对面,是通电话,他一定又会把电话挂了。于是,我走过去,在他身后站住,伸出两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肩,非此我无法传递我的歉意,我的理解,我的与他相同的情感。感到他没有想到,屏息静气了几秒,猛地回转身来紧紧抱住了我——仿佛无助中的儿子抱住他的母亲,仿佛一个落难者抱住另一个落难者——他抱住了我,而后,说了,泪水阻塞着他的鼻腔、喉管,使他的诉说时断时续。
      “……她躺在那里,像是睡了,还是梳的短头发,可能是才剪了不久,也就刚、刚……刚齐耳垂儿……”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啊,
      永远明亮的眼睛永远飞扬的短发。
      盯着终于印成了铅字的彭澄的诗,一个字一个字、一行一行地读下去,读完了这份报纸上的,再换另一份报上的读,仍然是一个字一个字,一行一行。阳光从窗外进来,倾泻在印有彭澄的诗的报纸上,把报纸晒得烫手。已是夏季了,冬季却好像就在昨天,她给海辰上户口回来,带着一团寒气,一脸伤心……
      那天在邮局与彭湛通完话,我没有马上回家,就在邮局里给各编辑部写信通报彭澄的情况,以便写完后能马上发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为那个女孩儿做一点什么;也不知道我正干着的这件事,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假如让我什么都不干,就这样无所作为两手空空地离开,回家,我怕我会憋死。彭湛的电话打不通,除了彭湛,我还有什么渠道能把淤积堵塞在胸口的那团沉闷疏散出去?在遭到邮局工作人员的严厉制止后,有好一会儿,我怔怔地站在邮局的地当中,无依无靠没着没落呆若木鸡。是在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些也算与彭澄有过某种关系的编辑部的,在想起他们的那一瞬间,心里头竟涌上了一丝恶狠狠的快意:你们不是说她的诗思想肤浅情感做作吗?好,现在她用生命为它做注释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还想要什么?!……一度凝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心激跳,脸发烫,情绪激昂大脑清楚,就地买了纸,借了笔,写信。一笔一画,一封一封,我站在邮局的柜台前头都不抬,一口气写了十几封内容相同的信,分别折好,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再看着它们由邮筒扁扁宽宽的嘴里滑落进去,郁闷的呼吸才好像通畅了一点,独自承受着的沉重才好像被转嫁了一些出去。……我离开邮局,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家里走,慢慢地想到,我所做的这件事对彭澄毫无意义,她不需要,她已经超脱了人世间的这一切高高在上,自由,空灵,飘逸。我做的这事只对我自己有意义,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活着的人自己……
      “哎,我说,别看了,该给海辰洗洗睡了。”
      是小梅,抱着海辰站在我的身后。也许是她感到了某种异样,一手抱海辰一手在我看的东西里扒拉了扒拉,却没发现什么。我没有告诉她彭澄的事,她不熟悉彭澄,要说就得从头说起,那过程我无法忍受。我起身,对小梅笑笑,接过海辰去了卫生间。小梅去厨房收拾我们俩的午饭。我们通常在海辰睡了后吃午饭,以能吃得安静、踏实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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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海辰洗澡。海辰坐在澡盆里——真正的澡盆,一个比他身体长许多的红色椭圆形澡盆,再不是彭澄给他用的我那个脚盆了——小脖子小脊背硬朗朗地挺着,在这样大的澡盆里都不必再担心他会被淹死。他极喜欢洗澡,喜欢用两只小手用力拍打水面制造出高高的水花,倘有水花溅到我的脸上身上、我因此做出反应时,他更要乐得出声地笑……忽然,正玩得高兴的他不动了,面部表情凝重,我马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马上卡着他的两腋把他从水里提溜了出来,果然,他在尿尿,可惜,饶是我如此迅速的反应,还是没能把他提溜到该去的地方——马桶那边——他已尿毕。我一下子把他重新放入水里。
      “尿、尿、尿!让你洗一个小尿澡!”
      跟海辰说话我爱带“小”。彭澄也是:“来,姑姑给换小尿布啦!”“咱们的小肚子饿了,该吃小牛奶啦!”“哎,我说,洗个小澡吧?”从前,海岛医院我们科有个高雅庄重的女医生,后来女医生生了个女儿,打从女儿出世女医生就变了个人,哄女儿吃饭:“咪咪,吃馒馒了!”“馒馒”即馒头;给女儿穿上件新裙子,“看,咱们漂漂不漂漂啊?”“漂漂”即漂亮。把我们都快笑死了,背着她嘲笑个不停,彼此间发誓,将来我们决不会俗气到这等地步。现在才懂得当时的我们是怎样幼稚、自大的一群傻瓜:女医生的变化是由于了一种同化——童化,是爱到极处的情不自禁,是母爱的一种宣泄方式。刚学说话时的孩子只会发单音节,为了强调他要重复,因为重复而使相同的单音节连贯,连贯起来的单音节就形成了诸如“饭饭”“臭臭”“虫虫”甚而“馒馒”“漂漂”——这个年龄的孩子特有语言风格。母亲与幼子的血肉相连相亲相爱远非局外人所能理解,由此而产生出的那一切就如同冬去春来日出日落一样是自然规律,一样的不可违拗一样的不可轻言批评。当时我尚没有“饭饭”“臭臭”“虫虫”的习惯,也许因为当时的海辰还不会说话还没有将我同化,我宣泄母爱的方式是——只能这样解释——不论说什么,都要加“小”字。有外人听着能接受的,如:小手小脸小屁股;有外人听着觉着别扭觉着酸的,如:小汗小尿小牛奶。我和彭澄都选择了“小”,不知是她影响的我还是我影响的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也爱海辰,那种从心底里流出的爱,装不出来。
      海辰为了能够重新入水而欢欣鼓舞,至于什么“尿澡”不“尿澡”,你不在乎他才不会在乎。只见他两只小手更有力地拍打着水面,制造出一连串的水花和欢乐,全然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有人敲门。连海辰都听到了,停止了娱乐,屏息静气,与我一道等待。小梅去开了门。
      是彭湛。胡子拉碴头发蓬乱。
      这就是彭澄出事后我与彭湛的第一次见面。认出是他时小梅马上以农村妇女特有的方式表示了对他到来的欢迎:把他让进屋去,同时把我也让进去,走时细心地给我们带上门,自己则去了卫生间,照看海辰,并且把卫生间的门也关上。
      她只知道彭湛的长期在外是由于工作忙,别无所知。
      一俟小梅关上门离开我劈头就问:“那次正说着彭澄的事,你为什么要挂电话?”后来发生的事就是我前面说的:他哭了。我们拥抱在了一起。仿佛两个冷到极点又无处逃遁的人,我们以这种方式温暖着彼此。
      小梅肯定是在这其间来过看到了这一幕,并按照自己的思路做了理解——我听到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吱呀声,紧接着,又被“咣”地关上——后来小梅的神态、行为都证实了我的判断:满脸暧昧的喜色却又故作镇静,抑制不住的话多,主人似的张张罗罗。那时候单位已把另一间小屋也分给了我,平时小梅住那屋,我仍带海辰睡大屋。那天,也没跟我商量,小梅就把海辰的东西搬到了她那屋的单人床上,并为彭湛找出了睡觉的枕头。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和彭湛都没有注意,都沉浸在对彭澄思念的伤痛里,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在小梅已带着海辰在她小屋的小床上睡了的时候,在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的时候,我和彭湛才不约而同注意到了大床上并排放着的那两个枕头。至今我不知道当时他心里的想法,只知道我为此非常难堪,非常为难,非常生气,生小梅的气:这人怎么这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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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愿意跟他同床——这“同床”指的是本义,不是喻义。那喻义当时在我的脑子里闪都不曾闪过——不习惯,别扭。想想看,大夏天儿的,跟一个异性同睡一床,该有多累?这个时候他在我心理、生理的感觉中,已如同任何一个异性。这种感觉的造成与空间与时间都有关,但那有关又都不是关键的“关”,关键的那一“关”是,我已不觉着他是我的丈夫。
      不同床也简单,让小梅和海辰过来,他去小屋。可是,小梅会怎么想?更重要的,他会怎么想?
      不知这样犹豫沉默了多久,只是凭直感觉着再这样沉默下去就不自然了,遂下定决心:就这样睡。再别扭,再不习惯,也只是一夜,也死不了人。
      “洗洗睡吧。”我站起身,“我去把水打开。”
      我去厨房打开了煤气热水器,把水温调好,找出条干净毛巾挂在卫生间的铁丝上,让他先去洗。他去了,我回了大屋。片刻后,听到卫生间那边传来了男人向马桶里小便时的很响的哗哗声,房间的门板是空心的,隔音很差,那声音叫我别扭,索性起身,去了凉台。我伏在凉台的栏杆上,夜风阵阵,吹着黏腻的脸和四肢,十分舒服。要是可以,我能在这里待上一夜就好了,无论如何,都会比闷在蒸笼般的屋里、床上,小心翼翼地收拢着自己的躯体四肢、清醒地干熬着强。
      虽已不再把他看做丈夫了,却想留下他来做海辰的父亲,所有的矛盾犹豫暧昧,概出于此。
      可是,从他进家到现在,六七个小时了,他没有问过海辰——问过,等于没问——刚进家,路过卫生间看到了正洗澡的海辰时,问了一句:“这是海辰吗?”我说:“是。”他说:“长大了啊。”我说:“嗯。”然后就进屋了,就开始说彭澄,一直说到刚才。我心里是失望的,但还是站在他的角度做了理解:刚刚失去唯一的妹妹,心里难过;海辰还太小,尽管在我眼里他已很有些人的模样了,但在与他没有过亲密接触的任何一个外人眼里,他都依然是一个浑浑噩噩、不省人事的小动物。通常情况下,有很大一部分男人——父亲,对这么大的孩子,不感兴趣。这些都没关系,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他肯继续做海辰的父亲,直到海辰有了自己的选择能力。我已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了,不能再殃及孩子,成为一个失败的母亲。
      “我完了,你去吧。”
      他出来了,隔着身后的纱门,对我说。我答应着进了屋,一抬眼,看到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只着一条近乎三角裤的小短裤站在屋子中间,心里又是一阵别扭,别扭得有些厌恶,有些恼怒:固然天是热,但也不可以这样的不顾他人!却又不能责令他把衣服穿上,只好采取海辰的办法,弱者的办法,主观回避的办法,低下眼睛不看,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去了卫生间,插上了门。
      洗完澡,我站在满地是水、热气笼罩的卫生间里将身体擦干( 擦不干 ),穿上睡衣,然后颠倒着两只脚,穿睡裤。以往我可用不着这样,以往洗完了澡我根本不擦,不穿,就这么光着出去,在我的家里走来走去,让身体上的水分自然蒸发掉,凉快得很,身体晾干后,再套上个小背心小裤衩就得。现在不行了,家里来了个外人,男人,内外有别,男女更是有别。睡裤还没有完全穿好,刚洗过的身上已然又冒出了好几层的新汗,令我慨然怅然:没有爱情、没有感情的婚姻真的是不道德、不人道的婚姻啊,要是我能够离婚就好了,潇潇洒洒地离婚,潇潇洒洒地开始新的生活。……
      穿好衣服,打开卫生间的门,出去。在由卫生间去卧室的短短数秒钟里,一件没有想过的事情突然在脑子里闪出:他会不会对我误解?那并排摆放的枕头,主动安排的洗浴——多么的暧昧而又明确!如果他本来也有此想法,那还算半斤八两一半一半打个平手不失面子;最糟糕的一种可能是,人家本来无甚想法,见我这样才出于同情出于善良出于男人家的慷慨( 这方面男人一向比女人慷慨许多 )而以身相许无私奉献——哎呀呀呀,那样的话我可真的是羞煞冤煞无地自容撞死算了!……身上又一层的新汗涌出,刚穿上的睡衣睡裤干脆糊到了身上。也许,这不合时宜的长睡衣长睡裤能替我说明点什么?说出那点我不好明说的什么。可是,再一想,怎就知道这在旁人眼里不是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说还“羞”?……嘀嘀咕咕间已到了房间门口,已无他路可走,只能向前,好比像棋盘上过河之前的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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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突然一亮:
      ——他已在床上躺下了,头却是抵在了床的另外一端,两人两端。这个姿态,这个聪明的安排,委实可以消弭所有的尴尬和可能的尴尬,可以使我们不必当场就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我重重地吐了口气。听到我的声音,他欠起头来解释:
      “天太热,两头睡会好一些。”
      “是是是!太热!”我热烈附议,同时附以揪扯粘在身上的睡衣的动作,以示言之真诚。
      本以为那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没想到竟然睡了过去,而且,做了梦,梦到了彭澄。
      ……彭澄在跳舞,霹雳舞。身穿绿色作战服,眼睛眯起,喇叭花似的双唇微微张开,目光透过迷蒙的睫毛向一个看不见的远方望去;手臂如鸟儿飞翔的两翼般舒展、轻摇;两条长长的腿大幅度抬起后再无声地踏下,如同踏在棉花上,又如同飘浮在云朵里,那云化作了一缕轻烟扶摇直上,融入进高远的苍穹……
      假如祖国需要我也会来到这里,
      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同你做伴,
      一起说着我们年轻女兵的悄悄话。
      —— 一语成谶!彭澄没有了。连接着我和彭湛的那根纽带,没有了。
      曾非常担心海辰会缺少男子气,我能给他我的全部却给不了我压根不具备的东西。
      星期天,我和海辰各行其是,我干着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海辰跪在大床的中间专心致志用一瓶普通胶水粘断了翅膀的塑料小飞机。等我发现已为时过晚,满瓶胶水已被全部挤出,床上,他身上、手上,无一幸免。头天换下的床单衣物都堆在卫生间里还没洗呢,这叫我怎能不发火怎能有足够的涵养继续保持我理想中的好母亲形象?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气扑过去把他从床上拎下来,接着,扒衣服,床单,“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烦死人啦!!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吗,啊?!不让动的东西偏要动跟你说多少遍了?”这工夫海辰挣扎着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意思是清楚的,无外乎他的飞机坏了他想用胶水粘上云云。我不由分说打断了他,“这胶水能粘飞机吗?不懂你倒是问问呀!问都不问,就弄,弄得个乱七八糟,还得妈妈收拾!妈妈整天甭干别的了,光伺候你了!不管了坚决不管了打死也不管了,这孩子谁爱要谁要吧,反正妈妈是不要了!”
      我冲着他一通大叫大嚷,他没回嘴,回不了,他刚两岁多,话还说不利索。但对于这种无理无礼显然是生气了,脸慢慢涨到通红,紧紧盯住我,低低地、一字一字地道:
      “我——是——警——察!”
      警察是他心中力量、权力与公正的象征。
      母亲曾一再告诫于我,在孩子面前一定要有权威,切不可胡逗胡闹。我牢牢记住了这训诫,总算绷住没笑,但到底绷不住不说。我说:
      “我是警察的妈妈!”
      海辰显然觉着我可笑极了,咯咯笑得几乎喘不上气。笑着,他说:
      “警察哪有妈妈呀,你可真傻!”
      我再无力保持权威,同我两岁的聪明儿子面对面大笑起来。海辰的笑声低沉沙哑,并因之很是得到过一些美称,什么“大贝斯”,“小山东”;他崇尚力量崇尚权力,对公主王子一类的童话毫无兴趣。真是一个十足的小男孩儿呢,看着他逐日健康成长,我满心喜悦。
      海辰属于语言能力发育迟晚的孩子,正式开口说话已经一岁六个月零三天了,我们楼上一个和他同岁的女孩儿,九个月时就会叫爸爸妈妈。我倒从没有担心过他是哑巴:听力没有问题,发音系统也没有问题,比如婴儿话他就说得很好,这就不该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这孩子将来怕是做不了学问了。因相对于语言能力发育的迟晚,他运动能力的发育比一般孩子要早,书上说婴儿通常八个月的时候会爬,他六个月时就会,并且酷爱,显见得是个小脑比大脑发达的运动型的小家伙。孰料上得小学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学习不费力气即可达中上水平,体育却成了班里的老末几个,那么长的腿,就是跑不快,每每非体育老师高抬贵手,否则便及不了格。一年级时学跳绳,全班同学都会了包括女孩子,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仍然是手摇绳时腿就不跳,腿起跳时手就忘了摇绳,四肢总也协调不好,像头小笨熊,自尊心因此很受伤害,终于有一天强忍着泪水对我说道:“妈妈你帮帮我!”我只能帮他,跟他出去跳绳,在院子里的路灯下连着跳了好几个晚上,跳得我和他都是一身大汗满肚子火。那几晚每有散步的人路过,便会用欣赏的口气赞道:“嘿,瞧人家这母子俩!”还当我这是在与民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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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在一个春末夏初的下午,我在厨房里给海辰弄下午的加餐,草莓。这个时候的海辰酷爱能够咀嚼的食物,因为他已很有了一些牙齿,并过分着迷地喜欢使用它们,不仅用它们研磨食物,还要啃玩具,咬被子,咬人,咬他人也咬自己,把我和小梅的胳膊咬得淤血,咬自己的手指头玩儿把自己咬得哇哇大哭……我端着码在玻璃碗里晶莹的红草莓进屋——现在我对海辰在饮食方面的情调已有了相当的认识和尊重——可这次他对我手中的草莓似乎并没兴趣,而是紧紧盯住了我,待我走近后,清清楚楚地叫了声:“妈妈。”所指也非常明确。我却不敢相信。盼望这一天盼得太久了,久得都麻木了,都不再盼了,所以当它突然到来时就不能不让人怀疑。我首先怀疑这不过是婴儿的无意识发音。比如有家长坚持自己的孩子三四个月时就会叫爸爸妈妈,通常就是对这种无意识发音的一种自作多情的误认。我看海辰,他也看我,目光平静小嘴紧闭,几乎让我以为他刚才的那声“妈妈”是我的幻听。“再叫一声?”我轻声地、不抱什么希望地道。“妈妈。”他很快回道。“再叫!”“妈妈。”“再叫!!”“妈妈。”……我一把抱过他来狂亲,一边不断地让他再叫,他就一声声地再叫:妈妈。妈妈。妈妈。只是声音始终平静,神情始终平静,与我的狂喜狂热狂乱恰成对比。也许他已在心中叫了多少次了,也许他认为自己早就叫过多少次了,也许他的平静正是对我的大惊小怪的不以为意,却同时又表示出了充分的理解:一遍遍地,清楚地,不厌其烦地回答着我“再叫”的请求,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见多识广,宽宏大度,镇定从容。
      那一天母与子的关系进入了新的里程,我和他都明确感受到了。因此那天晚上他便不肯睡觉,哄了很长时间都不行,看得出已经很困了,眼皮都黏糊了,就是撑着不睡,仿佛是,不愿意跟我道别。刚刚合上了眼睛,马上又睁开,看我,并要叫:“妈妈。”我就答:“唉。”就这样一叫一答,一叫一答,不知道反复了多少次,过了多长时间。最后一次,他大概实在撑不下去了,使了很大劲,才勉强将合上的眼睛睁开了一半,半眯着看我梦呓般道:“妈妈。”我答:“唉。”他微微一笑,满意地叹息一声,随即闭上眼睛,安然睡去,玉瓷般精致的小鼻翼轻轻翕动,呼出阵阵温暖的、肉感的、纯净的婴儿气息。
      从那天起,海辰的语言能力仿佛打开了闸门的水一泻千里日日见长。由“妈妈”开始,到“瓶瓶”“尿尿”“鸡鸡”……直到有一天,无师自通地叫出了“爸爸”。
      在这里我不想渲染血缘关系的玄虚,血缘关系无疑是重要的,但它只能在人的主观认定之下发挥作用。比如说,非亲生但被告知是亲生,他们就会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相处;反之也是一样,否则便无须什么“亲子鉴定”。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海辰的叫“爸爸”不是由于血缘上的原因,而是由于他之外的那个客观世界的影响。无论我再怎么小心避免在他面前谈论提及关于爸爸,却没有办法也不能阻止他与外界的联系,阻止他对于那个“外界”的观察,比较,思考,判断,直至做出他的结论。
      他的每一声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爸爸”,都仿佛重物落下,又狠又准,直砸我的心上,痛,沉重,还有歉疚,还有无奈和难以言状的惭愧。
      他的爸爸自那天次日晨走后,再也没有来过,也没有信,偶有电话——那时我们院儿统一给各户装上了分机电话——也是三言两语,我们的情况,他没有兴趣;他的情况,他无意通报。没有了彭澄我们就没有了那根纽带,在这桩已然形同虚设、苟延残喘的婚姻中,他也就没有了任何的约束和顾忌。我只是从别人那里,认识他也认识我的“别人”,听到了一些有关他的星星点点:发了!家里头高朋满座,在外面前呼后拥……说起你来( 这个“你”指的是我 )就好像说一个陌生的远房亲戚……最近一段有一个姓刘的女的和他一起,三十来岁,晚上住他家里,不知道现在两人结没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