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接驾、献赋两自空
　　一天，周宝召集韦庄和府中幕僚，一起商量如何应对朝中近来所发生之事。周宝说：“诸位！王重荣、李克用抗旨不尊，田令孜要挟天子罪不容赦，吾等绝不能坐享江南袖手旁观。”
　　韦庄随声附和道：“自安史之乱始，玄宗开宦官监军之先河，泾原兵变之后，德宗又将禁军左右神策军、天威军给予宦官统帅，最终导致政在宦人，其举手投足，便能左右轻重局势。直至今日，田令孜挟持僖宗皇帝，企图号令天下。吾等英武之士，坐拥藩镇雄兵百万，却无奈于区区几个宦官，致使吾皇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实在愧哉！愧哉！　”
　　周宝说：“依本帅之意，任其所行，不如发兵到宝鸡，杀了那厮，夺回皇上。”
　　韦庄说：“不可，使君以‘后楼兵，赴国难’是以钢克钢，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一来百姓已经受不起刀兵再起；二来若被他人诬作谋逆，吾等当有口难辩。”
　　周宝说：“这不行，那不行，难道还任由他们横行朝野不成？”
　　韦庄道：“非也，吾等当以柔克钢，以智取胜。不如派人前往，施巧计，方可兵不血刃迎驾返回长安。再说，以此法迎奉僖宗回长安，不但可令主公保存实力，更可令主公功誉天下。”
　　周宝说：“如此甚好，那又该派谁去才合适呢？”
　　侯补阙插话道：“我看让韦先生去最合适。”
　　韦庄说：“此去路途遥远，兵荒马乱，生死难料。于我而言，吃点苦算不了什么，只是放心不下这家中老小　。”
　　周宝暗自盘算：“倘若不费一兵一卒，一人能迎得皇上归，就能节省一大笔军费开支。他家里区区几人又能耗费多少呢？再者说，本人也将就此立一大功，说不定以后在朝中就能说了算。但如若迎奉不利，看他如何回来复命。”
　　于是，就对韦庄说：“先生尽管放心，对于你家中，不就是需要一些资粮么，我先预支给你几年俸禄，怎么样？
　　韦庄心中暗自思量：“不管怎么说，制止了周宝这边的武力迎奉行动，至少可为百姓减少一点兵祸。又听说朝廷即将在五月举行科考，这不是也可以顺便而为之吗？”
　　想到此，便答道：“主公如此便让韦某无话可说了，只要能迎得皇上归，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往后，吾等当竭尽全力辅佐，何愁吾唐不兴？为此我受累担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韦庄转过头来又对侯补阙说：“我倒希望与侯兄同往，二个人好有个帮扶，不知侯兄意下如何？”
　　侯补阙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此刻在下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料理。如果韦先生等不及的话，可先行一步，咱们在宿州相见如何？”
　　韦庄说：“如此甚好！我们宿州见，不见不散。”
　　对于韦庄去宝鸡迎驾之事，家中吴秀才和阿汪就持相反意见。吴秀才坚决反对，他絮絮叨叨地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整天男扮女装，把自己弄得是男不男，女不女不说，现在还要去凤翔迎驾。你以为你是谁，人家皇上认识你是姓甚为老几，就是到了凤翔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得上皇上。还迎驾呢？天下掌握兵权的人都不敢说这个话，你也不称一称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不想一想，如果迎驾成功，大家你好我好，如若迎驾失败，看你对周宝怎么交待，又怎么回来见我。我看你是不把咱们这个家毁了不甘心。”
　　与吴秀才相反，阿汪倒是挺支持韦庄的决定。她对韦庄说：“你放心去吧！家里头有我呢？”韦庄以最快的速度将吴秀才、阿汪及二个孩子安顿到了衢州。其《将卜兰芷村居留别郡中在仕》云：
　　兰芷江头寄断蓬，移家空载一帆风。伯伦嗜酒还因乱，平子归田不为穷。
　　避世漂零人境外，结茅依约画屏中。从今隐去应难觅，深入芦花作钓翁。
　　从诗中得知，韦庄去宝鸡迎驾，除周宝、侯补阙是知情者外，对其余的人都谎称是去隐居。二月杨花开时，韦庄便骑着一匹快马，向着宿州日夜兼程飞奔而去。
　　到了安徽宿州时，忽然传来噩耗，与韦庄约好同赴凤翔的侯补阙不幸病故。韦庄《夏初与侯补阙江南有约同泛淮汴西赴行朝，庄自九驿路先至甬桥，补阙由淮楚续至泗上寝病旬日遽闻捐馆，回首悲恸因成长句四韵吊之》云：
　　本约同来谒帝阍，忽随川浪去东奔。九重圣主方虚席，千里高堂尚倚门。
　　世德只应荣伯仲，诗名终自付儿孙。遥怜月落清淮上，寂寞何人吊旅魂。
　　韦庄只好独自前往。一路无话，星夜兼程，赶路要紧。
　　在长安附近的一家客栈里，韦庄清晨起身正准备出发时，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吟诗：
　　三秦五岭意，不得不依然。迹寓枯槐曲，业芜芳草川。
　　花当落第眼，雨暗出城天。层阁浮云外，何人动管弦。（《关中言怀》黄滔）
　　由于是“同行”，立刻引起韦庄的兴趣，便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哪里人氏？想必是来应试的举子吧！　”
　　那人答道：“鄙人姓黄，名滔，字文江，泉州（今福建）莆田人氏。正是来此应试，不想朝中有难，皇上已被劫持西去。”
　　韦庄道：“不过，听说今年仍照例开科取试。”
　　黄滔答：“是的！背将踪迹向京师，出在先春入后时。落日灞桥飞雪里，已闻南院有看期。（南院：属吏部，负责选拔人才）”
　　韦庄又问：“看来您是初春就来的，我也是来参加应试的学子。皇上现在在凤翔，是去还是不去。”
　　黄滔说：“当然去了，有机会就要博一次。”
　　有黄滔相伴同行，韦庄求之不得，不过她并没有向黄滔提及迎驾之事，这说明她自己对迎驾也不抱太大希望。或者说根本不把“迎驾”当回事。当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到达凤翔时，听说僖宗已被田令孜劫持到了宝鸡。于是，他们又随即向宝鸡赶去。
　　就在韦庄、黄滔二人前往宝鸡的路上时，国人都对田令孜玩弄权势行径感到愤怒痛恨。此时，朱玫、李昌符也为自己被田令孜所利用而蒙羞。他们在李克用、王重荣重兵的威慑下，反过来与李克用、王重荣联合攻击田令孜。在这种情形下宰相萧遘遂派奏事判官李松年传令，命朱玫带兵迎奉僖宗。
　　见到王重荣等请求诛杀自己的奏章，使得田令孜惊恐不已，越是如此，他越不敢放弃僖宗，就将僖宗当作高级人质又劫持往兴元。他劫持僖宗离开宝鸡时，只留下禁卫军固守石鼻寨。又在兴州、凤州安置感义军，坚守散关。
　　朱玫、李昌符等指派快马在前，通知山南西道节度使石君涉烧毁栈道驿站，阻止田令孜等人的前进。
　　田令孜劫持僖宗却从其他的道路绕道行进，一路上经过高山深谷，崎岖道路，终于摆脱了朱玫军队的尾追到达山南（今陕南）。三月十七日，唐僖宗到达兴元（汉中）。
　　而朱玫的军队却在凤州（今凤县）被保銮都将李铤等人打败，朱玫的迎奉行动失败了。
　　当韦庄和黄滔赶到宝鸡的时候，行宫的守卫对他们说：“皇上已被田令孜劫持到兴元去了。”
　　接着又向他们描述了僖宗被挟持到宝鸡的情形：“僖宗被田令孜从凤翔劫持到宝鸡时，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翰林学士杜让能跌跌撞撞地追赶皇帝的车舆，到离凤翔城十几里的地方，才捡到一匹被遗弃的马。便解下腰带绑在马脖子上，趴在马背上赶到了宝鸡。宗正官慌得把太庙先帝的牌位都弄丢了，那狠狈象简直不要提了。这次将僖宗劫往兴元同样也是突然袭击，我们当兵的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韦庄听后又是痛狠，又是难过。她痛恨宦官已经猖獗到顶峰造极的地步；难过的是万体之尊的皇上竟然沦落到了这种田地。遂作《闻再幸梁洋（汉中）》云：
　　才喜中原息战鼙，又闻天子幸巴西。延烧魏阙非关燕，大狩陈仓不为鸡。
　　兴庆玉龙寒自跃，昭陵石马夜空嘶。遥思万里行宫梦，太白山前月欲低。
　　韦庄问黄滔：“怎么办？皇上又被挟持到了兴元，看来今年应试又无望了！不过我还是想到兴元去一趟，至少还可以献赋吧！　”
　　黄滔说：“去兴元？如果不开科取士，我就不去了。”随即做诗云：
　　忍历通庄出，东风舞酒旗。百花无看处，三月到残时。
　　游塞闻兵起，还吴值岁饥。定唯荒寺里，坐与噪蝉期。
　　意思是说，他将在荒寺里等着韦庄，但只等到秋天。
　　告别黄滔，韦庄又是一路行色匆匆，直奔兴元而去。经洋县北五十里焦崖山时作《焦崖阁》云：
　　李白曾歌蜀道难，长闻白日上青天。今朝夜过焦崖阁，始信星河在马前。
　　经汉中二十里处的“鸡公帻”时，做诗道：
　　石状虽如帻，山形可类鸡。向风疑欲斗，带雨似闻啼。
　　蔓织青笼合，松长翠羽低。不鸣非有意，为怕客奔齐。
　　当韦庄赶到兴元时，考期刚过。听说此次科举考试只有一个人中榜，那就是秀才陆扆。陆扆进京赶考时，唐僖宗已逃亡到兴元（汉中），这个陆扆也随之赶到兴元。正巧与中书舍人郑损住在一起，并相识。宰相韦昭度与陆扆很熟悉，陆扆希望自己快一些成为进士，几次央求韦昭度为自己举办考试。韦昭度说：“现在是夏天，考试的季节已过，即便可以开考又请谁来做主考呢？”陆扆回答说：“请郑损当主考就很合适。”韦昭度就答应了为他单独开考，并让他自己去给郑损说。且书贴、榜文，也都由陆扆自己制定。果然，那年五月，以状元及第。据说是只作了一首题为《禁林闻晓莺》的诗：
　　曙色分层汉，莺声绕上林。报花开瑞锦，催柳绽黄金。断续随风远，间关送月沈。
　　语当温树近，飞觉禁园深。绣户惊残梦，瑶池啭好音。愿将栖息意，从此沃天心。
　　后来陆扆被安排在翰林院任职，那时，正赶上大热天。同僚跟他开玩笑，说这样的日子，很适合造榜。听了这个消息后，韦庄心里想：“像这样的诗自己一天能作百首不止，如此中举法恐要贻笑于天下。”她一方面为朝廷礼制败坏而遗憾；一方面认为，这样的科举应试不参加也罢，以免落人笑柄，使人诟病　。韦庄在兴元顺便游览了张良庙，作《题淮阴侯庙》：
　　满把椒浆奠楚祠，碧幢黄钺旧英威。能扶汉代成王业，忍见唐民陷战机。
　　云梦去时高鸟尽，淮阴归日故人稀　。如何不借平齐策，空看长星落贼围。
　　在诗中她抒发了有抱负不得施展的苦闷情绪，此时的她似乎并不把应试放在第一位，而是为国家局势担忧。
　　此时她接到了黄滔所寄诗文：
　　襄汉多清景，东游已不能。蒹葭照流水，风雨扑孤灯。
　　献赋闻新雁，思山见去僧。知君北来日，惆怅亦难胜。（《寄汉上友人》）
　　看来，韦庄此时的尴尬境地黄滔全然知晓。参加应试不成，那么，迎奉僖宗的计划又怎么实现呢？在韦庄前往兴元路途期间，朱玫武力迎奉皇上未果，却碰上襄王李煴生病掉队，为朱玫所擒获。四月份，朱玫、李昌符就胁迫宰相萧遘等在凤翔驿舍，奉请襄王李煴权监国事。朱玫自封为大丞相，兼左右神策军使。又驱赶文武百僚迎奉襄王李煴回长安。自此，国内诸镇争斗的焦点就由因田令孜与王重荣等争利而发生的挟持与反挟持僖宗的斗争，演变为真、伪皇室之间的斗争。
　　在汉中的田令孜自知官民不会就此饶恕他，就推荐枢密使杨复恭为左神策中尉、观军容使。自己入蜀自封西川监军使，去依附族兄陈敬宣，退出争斗，自是不提。
　　五月份，襄王就皇帝位，年号为建贞。宰相萧遘因不服从襄王监国之命，罢官而去。“河中百官崔安潜等上襄王笺，贺受册”。朱玫与襄王也“大行封拜以悦藩镇”，“诸方镇受其命者十六七”，“诸道贡赋多之长安，不至兴元”。于是，就形成了与僖宗所处兴元相对立的伪政权，朱玫被委任中书侍郎宰相等职。同时，大行封爵拜官之举，其目的就是为了求得各藩镇的支持。朱玫还派遣吏部侍郎夏侯潭等到河北，派户部侍郎杨陟等到江州、淮南，分别传达伪皇的旨意，扬州高骈也进呈表笺劝襄王李煴称帝。
　　此时，韦庄在兴元得到了江南周宝已经接受伪朝廷命令的消息。在此情形下，她只能为周宝的糊涂感到遗憾。
　　那么，僖宗皇帝究竟能否重返长安，还是伪皇上就此享国？在此情形下，韦庄的接驾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所能够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于是，韦庄就打算借此机会游览一下塞北。她先到了汧阳（今陕西千阳）。汧阳是周孝王因非子（秦人祖先）在汧渭一带养马有功，便给非子“分土”封为附属国。又据《史记秦本记》记载，秦文公四年（762），秦文公来到汧渭，重游先祖故地，感叹说：“昔周邑我先秦嬴于此，后卒获为诸侯”，于是就将此作为定居地，秦国由此而逐渐倔起。韦庄面对秦国故地汧阳的美丽风景，有感而作《汧阳间（一作汧阳县阁）》：
　　汧水悠悠去似絣，远山如画翠眉横。僧寻野渡归吴岳，雁带斜阳入渭城。
　　边静不收蕃帐马，地贫惟卖陇山鹦。牧童何处吹羌笛，一曲梅花出塞声。
　　此诗形象地描述了美丽的陇渭风光。在汧阳她还听说，西北方向有一个著名的古城安定郡（固原）。此郡“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畿铺”是历代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也是对外经济文化交流的交通咽喉要道，著名的丝绸之路就是经此而至西域各国。
　　秦昭王曾在此修筑长城，防御义渠戍侵犯。汉代时在此设萧关成为关中的北大门。汉武帝刘彻曾6次幸临于此地，东汉（32）光武帝刘秀曾率大军，在此讨伐叛乱。十六国中的夏国国王赫连勃勃杀死羌族破多里部首领，吞并安定（固原），并建都于此。北魏（534）字文泰从都城洛阳进军在此讨伐侯莫陈悦。字文泰之子北周武帝宇文邕幼时曾寄养在安定（今固原）刺史李贤家中六年。
　　有唐一代，对安定郡的军事战略作用更是重视。“安史之乱”以后，整个甘肃皆为吐蕃控制，安定陷于吐蕃势力达80余年。直到前朝德宗建中四年（783）才以清水盟约，划定了边界。以六盘山地区“泾州西至弹筝峡西口（三关口）”为唐蕃北界，吐蕃的控制线向东推到了六盘山、陇山一线。在与突厥、吐蕃近百年的战争，唐朝在此设置了石门、制胜、六盘、木峡、木靖、驿藏、古硖七个关隘。前朝太宗李世民、肃宗李享都先后在此巡查过牧马业，这里逐渐成为有唐一代最大的养马基地。
　　安定郡南的九龙山犹如九条巨龙由香炉山奔腾而出，十分壮观，北有著名的须弥山佛像石窟。北方雄浑气势与南国的秀丽兼而有之。韦庄一直都想去看看，只是没有机缘。此次机会难得，若失之交臂，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既然已距此不远，这么重要的地方，此时不去瞻仰，更待何时？再说，她还有另外一项重要事情，那就是咸宜观一别，“玉郎（李亿）薄幸去无踪”（《天仙子》）。后来，又听人说，李亿“塞远久无音问（《定西番》）”，到底在那方之“塞”却不得而知，何不趁此机会前往相寻。于是，打马扬鞭（经今甘肃）直达安定（今宁夏固原）。十分遗憾的是，寻找李亿无果，倒是与张使君相识，临行前作《题安定张使君》云：
　　器度风标合出尘，桂宫何负一枝新。成丹始见金无滓，冲斗方知剑有神。
　　愤气不销头上雪，政声空布海边春。中兴若继开元事，堪向龙池作近臣。
　　据其内容似是游说“张使君”入朝做官。此后，又返回汧阳探望了老友李学士，面对老友的挽留作《题汧阳县马跑泉李学士别业》：
　　水满寒塘菊满篱，篱边无限彩禽飞。西园夜雨红樱熟，南亩清风白稻肥。
　　草色自留闲客住，泉声如待主人归。九霄岐路忙于火，肯恋斜阳守钓矶。
　　就是说，她还要回润州周宝那里复命呢？于是，就从千河乘船出发，入渭河，与黄滔会合后，再经黄河，一起直达孟津。在此给在虢州居住时认识的老友写《宿泊孟津（洛北）寄三堂友人》：
　　解缆西征未有期（希望），槐花又逼桂花时。鸿胪陌上归耕晚，金马门前献赋迟。
　　只恐愁苗生两鬓，不堪离恨入双眉。分明昨夜南池梦，还把渔竿咏楚词。
　　其中“西征”没有希望，所指就是迎奉僖宗一事，“献赋迟”抒发了她在兴元（汉中）应试只迟了一步的郁闷心情。她在孟津上岸，打算走旱路穿过安徽回到润州。那么，韦庄到底能否顺利返回，请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