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英雄
“求求你们,退吧!你们已经做得够好,做得够多了,真的,你们就算退了,大娘也不会怪你们,大家都知道你们已经尽了全力了!”
一位年俞花甲,却和其他上海市民一起偷偷摸上战场的大娘,慢慢跪倒在战场上,面对眼前这一切,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被炸得支离破碎的铁丝网上,到处都挂满了鲜血与残破布片,更有几片风干的碎肉在上面随风飘荡,还没有熄灭的火焰与翻滚腾起的浓烟中散发着一股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伸脚踏下去,这片几乎被炮弹烤熟的阵地上,洒满了弹片、子弹壳和竟然是烂泥般粘粘腻腻的松软,没有人愿意想象,这片土地究竟吸纳了多少鲜血,才能变成这个样子。
看着那一个个半躺在坑道里,早已经没有半点人样的中国军人,看着他们那除了还有一口气,胸膛还微微起伏之外,和死人就没有太大分别的身体,所有冒着生命危险,把食物送上战场上来犒军的上海市民,嘴角都在不停的抽动。
没有人回答,听到这位大娘的哭喊,在这片阵地上还活着的士兵,勉强转动着自己的瞳孔。当一股与战场上鲜血、硝烟、燃烧金属皆然不同的蒸包子味道,顺着微风缓缓的飘过,突然间所有人的鼻子一起耸动起来。当他们终于看清这批趁着他们再一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带着食物摸上阵地的上海市民,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发出了绿色的光芒。
他们在这里整整守了四天,他们没有食物,没有药品,没有弹药,随着不断战斗减员,他们甚至不能像其他部队一样,派人出去采购收集粮食。他们早已经丢掉了代表身份与近距离高强度火力压制的冲锋枪,抓起了那些他们平时根本看不到眼里,打一枪就必须重新拉动一次枪栓的老式步枪。
没有了手榴弹,打光了所有的机枪子弹,但是他们硬是用最简陋的武器和上面的刺刀,死死守在这样一个营才能防守住的阵地上,整整打退了敌人二十八次进攻!
他们还活着,还有十四个人仍然坚守在这片战场上。
援军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来。他们更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两天,在这个轴心战场上,日本人气势汹汹的进攻,突然开始减弱,弱得就连一些普通的市民,也能在战斗空隙中,背着食物冒死走到了战场的最前沿。
“吃吧!”
那位大娘从竹筐里抓起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颤声道:“孩子们,吃吧,快来吃吧!白菜猪肉馅的包子,还热着呢!”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冒着热气,终于让他们找到一点“活着”感觉的白菜猪肉包子,每一个人的喉结都在上下涌动,他们都在用力吞着口水使劲耸着自己的鼻子。但是面对已经送到阵地上的食物,却没有一个人擅自离开自己的战斗岗位,他们抓着手中的武器,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他们的连长马兰。
她只是木木的坐在由尸体堆成的掩体里,任由鲜血在她的身上不断凝固。不要说什么军事技术,不要说什么个人反应能力,更不用说什么坚韧的生命力,能活到这个时候的人,都是一种命运恩宠的奇迹。
她戴的钢盔上,到处都是子弹和炮弹片狠狠撞上来留下的印痕,她在这个时候,真的必须感谢那个疼她、爱她的爹,如果没有她爹亲手披到她身上的防弹衣,她至少已经中了三四发子弹!
在她的面前,放着三十多枝打空所有子弹的枪,这其中有她自己的冲锋枪,有从阵亡的机枪排兄弟手里抢过的轻机枪,有M34重机枪,有在他们前面防守这片阵地的中国军人,留下的中正式步枪,有从日本士兵手里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和九一式轻机枪。
在马兰的右手边,手榴弹的拉环积成了一小小的堆,而她亲手打出来的子弹壳,几乎要把她给淹没了。
在她的右手边,一柄天皇御赐的军刀,就插在这片几乎被炮弹烤熟的战场上,它那狭长而优美的刀身,在痛饮鲜血不知道收割了多少生命之后,更加显得骄傲而危险起来。
马兰的手中仍然死死捏着一枝还有三发子弹的三八式步枪,她只是目光呆滞的默默坐在那里,看她一动不动的身体,看着她似乎她根本就是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感觉不到,已经变成了一块永恒的化石。
突然马兰犹如石像般呆痴的眼睛中,爆出一缕锋利到极点的光芒,她用流利到让人心中发毛的动作迅速抬枪,她的目光,步枪的准星,被她锁定的目标,三者还没有形成一条直线的时候,她就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再次陷入寂静的战场上响起,一枚子弹壳欢快的跳出枪膛,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同时,一个在对面阵地上,不小心露出半个脑袋的日本士兵,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脑袋上就炸起了一片漫天的血雨。
日军士兵,一个月训练中按照规定,要至少射击一百五十发步枪子弹,三百发机枪子弹,坦率的说,他们就是用子弹“喂”出来的,所以在日本军人当中,有三分之一都是一级射手。而中国部队,一个普通的士兵,一年才只有十五发子弹的训练量。而少得可怜的一级射手,都是本身就拥有天赋,又得到上峰的认可吃了“小灶。”
就是凭这样的射击技术,和高达百分之三十的一级射手,日本军人就在世界强国的陆军舞台上,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可是今天,在这片战场上,日本军人终于遇到了他们的天敌!
直到这个时候,马兰那双犹如石像般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脸上,才缓缓扬起了一丝属于人类的微笑。她拔出刺刀,在一块两尺多长,半尺宽的木板上,又重重的划下了一道,她一边划,一边侧起脑袋,似乎在用力想着些什么,想了很久很久,她才用干涩的声音,喃喃自语的道:“一百……三十八!”
连天的炮火,不断阵亡的兄弟,飞溅而起的鲜血,身为一名指挥官把所有兄弟带进这种绝望战场的自责……这些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是那样的强烈,每天都在不停的深深刺激着她,在这个时候,马兰早已经杀傻了。她不吃不喝不言不动,除非是有战斗,否则她就和一个死人没有任何差别。
马兰当然没有注意,她身边的兄弟也没有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们身后,已经多了一批全幅武装的职业军人,他们的营长邱起楼带着副营长谢玉泉,走到了这片战场上。看着如此惨烈的战场,看着躺在尸体堆中的士兵,邱起楼的脸上扬起了一个复杂到极点的表情。
看着呆呆坐在那里的马兰,邱起楼心里涌起的究竟是愤怒,是怜惜,还是尊敬?连邱起楼自己都不清楚。
邱起楼营长默默的走到了马兰的面前,看着马兰脸上那已经干涸的鲜血,现在这些鲜血干涸后收缩,她的脸上一定就和戴了一层太紧的胶皮面具般,压抑得难受吧?
邱起楼轻声叫道:“马兰!”
马兰仍然呆呆的坐在那里,似乎她的身躯中,只剩下杀戳的本能与冲动,再也没有了其他的什么。
邱起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厉声喝道:“起立!”
“哗啦……”
随着邱起楼营长一声令下,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马兰竟然真的从一堆枪枝和子弹壳中间……蹦起来了!
“敬礼!”
邱起楼在暴喝声中,他的右手狠狠划向了自己的帽沿,几乎在同时,马兰的右手也在无意识中,对着面前的长官,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邱起楼接过了那个老大娘手中的白菜猪肉馅包子,把它递到了马兰手里,厉声喝道:“吃!”
接到命令,马兰二话不说低头就吃,转眼间那个白菜猪肉馅包子就消失在她的手中。站在邱起楼身边的老大妈,眼睛里露出一丝欣喜的神色,只要还能吃得下东西,这闺女就还有救!
这位老大娘迅速打开一个盛饭的铝盒,从里面倒出一碗汤,递给邱起楼后,又对着马兰做出了一个“请她喝”的手势。
一只铝碗送到了马兰的面前,邱起楼的命令还是那样的简单而有效:“喝!”
浓浓的,热热的汤灌进了马兰的嘴里,香香的,还带着一丝微甜和苦涩,一冲进胃里,更扬起一股暖暖的热力,这竟然是一碗不知道炖了多久的参汤。
当第一口参汤喝进胃里时,马兰的动作就明显慢了起来,她慢慢的喝着,慢慢品味着这汤中的温暖和亦苦亦甜的滋味,慢慢品尝着活着的滋味,马兰在这一碗普普通通的参汤中,竟然意外的找到了一种属于妈妈的味道。
一碗参汤喝完后,马兰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血色,她呆滞的双眼,也因为这一碗参汤,总算有了几分生气。
望着伤痕累累的马兰,看着她胸前那枚德国特种部队教官亲手给她戴上去的二级铁十字勋章,邱起楼在这个时候,他真想对着马兰狠狠扇上几个耳光,来教训一下这个不听命令擅自行动,把整支连队都彻底拼光的混蛋;可是望着孤独的站在那里,依然骄傲的挺起自己胸膛的马兰,看着她手边那柄沾满鲜血,更加显得杀气腾腾的天皇御赐军刀,邱起楼更想用力把马兰抱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温暖而宽厚的胸膛,一点点磨平马兰身上的冰冷。
可是邱起楼什么也不能做,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出一句话:“撤退,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撤退?”
听到这个绝对意外的命令,看看邱起楼身后那十几个全幅武装的士兵,马兰努力睁大自己的双眼,她的目光在四下巡视着,她傻傻的问道:“我们的援军来了吗?那么我应该把阵地转交给哪一支部队?!”
“不会再有援军,这里也不需要再派兵驻守了!”
面对马兰那双呆滞中带着孩子般执着的双眼,邱起楼侧过了头,在这个时候,他真的不忍心再看着马兰,再对着她这张脸。
邱起楼的眼睛里扬起了一丝异样的波动,他轻声道:“四天前,日军集中第3、第13、第101师,在轰炸机和重炮的支援下,对我21集团军发起连续猛攻,在庙行和陈家行之间突破守军阵地,攻占庙行和大场。苏州河北岸的数十万中央军腹背受敌,他们已经接到命令,放弃北站和江湾阵地,向苏州河南岸战略转移。”
战略转移?!
几十万中央军的转移,放弃北站和江湾阵地……抛开一切字面上的意义,抛开华而不实的词藻掩饰,说白就了就是在和日军浴血奋战将近三个月,付出二十多万兄弟的代价后,中国军队还是败了!
这真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大败,惨败!
随着几十万中央军撤出匣北地区战场,他们已经失去了上海这个美丽城市至少三分之一的领土控制权!而失去了匣北战场,日军已经可以对整个上海形成合围之势,他们已经在这场投入上百万军队的大战役中,彻底失败了!
马兰呆呆的站在那里,她在努力消化邱起楼带给她的情报,突然间一抹疯狂的笑意从马兰的脸上扬起,突然间她再次泪流满面,突然间全身都开始不能抑制的颤。
“哈哈哈……”
疯狂的大笑猛然撕破了这片已经沉寂几个小时的战场,马兰伸手指着这片被兄弟们鲜血浸透了的大地,指着那一具具仍然保留着他们生前英姿,不愧于军人天职的兄弟,她放声的狂笑。
直到这个时候,马兰才知道,为什么他们第一天就战斗减员三分之二,却能死死守住了这片阵地长达四天时间!
直到这个时候,马兰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一支连队守在这个轴心战场上,整整四天没有援军,没有后勤补给;直到这个时候,马兰才知道,为什么这个轴心阵地就像是被人彻底遗忘了一样,任由他们这批自以为是守护在这里的军人,成为了真正的弃卒!
原来,这个轴心战场,这个绝不能有失的防御线,在四天前就失去了真正的战略意义,成为了一块在整个大战略中,无足轻重的鸡肋!
如果她带领的不是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特务营的军人,如果不是她有邱起楼这样一个好上司,在这种投入了上百万兵力,每天都会有上万人阵亡的大会战中,又有谁会在意他们这样一支小小连队的生死?
在这个时候,马兰想起来被她用机关枪,重新逼回这片必死战场上的那个连长,想到了他那张绝望而透着疯狂的脸,想到那颗随风飘过来的眼泪。
马兰想起了在四天前还有血有肉,能够大声说话,能够用力大笑的兄弟。在国家需要在军队需要的时候,她带领自己的兄弟,毫不犹豫的冲到了战场的最前沿,他们唱着无悔的战歌,顶着敌人的狂轰乱炸,打退了日军一次又一次进攻。
可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他们拼尽一切防守的,竟然已经是一块再也没有多少意义的“战略要地”,原来他们这支自投罗网,笨的放弃了安全撤出战场,扑到战场最前沿的部队,竟然已经成了最可悲最可怜,只能自生自灭的弃卒!他们这样拼命死守在一片已经被遗弃的战场上,又有什么意义?!
“砰!”
在这个时候马兰再也无法支撑自己过于沉重的身体,她不由自主的双膝一软,重重跪倒了这片土地上。马兰这个在战场上流血流汗,却没有掉下一颗眼泪的军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哭泣。
“是我,是我把兄弟们带进了这个战场,我以为我们就算是死,也死得其所;就算是死,也可以重于泰山,死得有了自己的价值,可是……”
马兰伸出手,从地上抓起了一把泥土,她用力把手中包含着太多弹片和鲜血的泥土狠狠抛洒出去,她嘶声哭叫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兄弟们,是我对不起你们啊!我怎么这么傻,我怎么这么笨……”
邱起楼走到了马兰的身边,他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这个跪倒在地上的女人。她从进入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开始,无论面对什么,她都没有弯下自己的腰,她都没有哭过,她硬是用属于自己的坚强,在强者为尊的世界中,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可是现在她哭了,她哭得声嘶力竭,她在为自己的兄弟哭,在为上海这个即将失守的美丽城市而哭,为二十五万已经在这片土地上长眠的兄弟而哭,在为中国更加不可预测的未来而哭!
伸手轻轻抚摸着马兰的肩膀,邱起楼轻声道:“马兰,你真的以为,自己做的是傻事,笨事吗?你听,你竖起自己的耳朵仔细倾听,他们正在对你欢呼呢!”
“英雄!英雄!英雄!英雄!英雄……”
在马兰的身后,那些冒死把食物送上阵地的上海市民,都在对着马兰放声欢呼,当马兰带着满脸的眼泪,缓缓的转过头时,面对这个在战场流血流汗却没有流过一滴泪的女军人,面对这个哭得绝望,哭得悲伤的大女孩,狂风骤雨般的掌声突然响了起来。
到处都是狂热的欢呼,仿佛中国军队已经在这场保家卫国的大会战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将入侵者驱逐出自己的国土。而在他们的眼里,马兰和她带领的这些军人,就是一群走在凯旋之路上,接受万众欢呼的盖世英雄!
“是的,你带领全连兄弟,用命死死防守住的,的确是一个失去战略意义的阵地。”
邱起楼望着眼前这些就站在阵地上,却挺直了身体,放声的吼,用力的叫,几乎拍烂了他们双手的上海市民,轻声道:“可是你仔细的看看,你认真的听听,你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更赢得了真正的尊敬。马兰,我谢谢你,你为我们的军队,赢得了我们在漫长的十年中,由于不断退缩,不断忍让,而不断流失的民心!如果说我非要我对你擅自决定的这场战斗做出一个评价,那就是有功有过,功大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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