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 作者:猫腻

  • 第二十二章 开赌,摆人头
  • 第二十二章 开赌,摆人头
      数年前,举世伐唐,大唐东北边军在燕国成京遇伏,虽然于绝境里成功杀死燕帝,然则能够回到土阳城的唐军寥寥无几,基本上等于全灭,渭城等七城寨被金帐王庭攻破,屠城连连,无数军卒百姓变成白骨,其后惊神阵受损,长安城血火数夜,又不知死了多少人。
      ——总之,唐国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那么在唐人的复仇名单上,自然会有很多必死的对象,不用怀疑,那些人必死无疑。
      复仇开始的很早,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早,在前次那场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唐人就开始了他们的复仇,被列在必杀名单首位的何明池,带着数名亲信离开长安城,回到桃山后便被神殿派往南方,为的便是躲避唐国无处不在的暗杀,然而他的家人却没有这么幸运,军部和暗侍卫付出很多代价、付出难以想象的耐心,终于把他的家人抓回了长安城。
      前天宁缺在秋雨里杀人,军部押送过来的数十人全部都是这样的身份,有何明池的家人,有熊初墨的族人,还有西陵神殿别的大人物们在乎的人。
      “西陵神殿对何明池的家人保护的极为严密,如果不是军部的动作快,数年前抢在神殿把他们接回桃山之前硬生生抢回来,我便是想杀他们都很难。”
      宁缺看着程立雪说道:“为了抓何明池的老母兄弟回来,军部死了三百多个人,所以你说他们怎么可能不死?不杀他们我该杀谁?”
      程立雪叹息道:“付出如此大代价,只是为泄口怨气,值得吗?”
      宁缺看着城墙下那滩殷红血渍,看着那名倒在血泊里的白发苍苍的老『妇』。满意地笑了起来,说道:“杀死何明池全家,死去的唐人们一定会很欣慰,那些牺牲了的唐军,一定觉得很值……人活世间,不管是闲气还是怨气,争的不就是这口气?”
      “道门必须清楚,这就是唐人的做事风格,也是我的做事风格。不管观主用什么方法,他都必须说服酒徒,不然酒徒杀我大唐一人,我就杀你们道门千人。”
      宁缺转身看着程立雪说道:“我知道,这般杀下去用不了两天。便会沦入无人可杀的境地,只是道门愿意等到我把人杀光?我今天能杀何明池老母,明天就能杀了熊初墨的舅甥,然后我会继续去杀你们的老母,你们确定能够忍下去?”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很清楚,这不是道门想要的局面。”
      宁缺平静说道:“酒徒要的是心境安宁,要我书院不敢再尝试杀他。道门是借势而为,要我大唐不敢援南晋清河,要我书院不理新教之事,所以酒徒杀人。所以道门看着酒徒杀人,既然杀人是表明态度以及『逼』迫对方表明态度的手段,那我自然也只好杀人,拿人头当筹码。只看谁能撑到最后,那么现在。我全部离手,道门敢不敢接?”
      程立雪紧紧皱眉,看着他问道:“全部离手?”
      宁缺离开城墙,走到另一面,望向苍茫秋『色』,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继续杀下去,直到无人可杀。”
      程立雪觉得手有些冰冷,说道:“你疯了。”
      宁缺没有回应这句话,说道:“按道理来说,能和酒徒拼命的应该是大师兄,但我不愿意大师兄去拼……这种事情不符合他的美学观点,和我倒比较合适。”
      程立雪说道:“那最后你准备怎么破局?”
      宁缺说道:“在没有确定把握干掉对方所有老母,杀光对方所有人之前,终究还是会妥协,我和观主再如何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其实也只是虚张声势,所以谈判是必须的,我现在做的事情,只是给谈判加些筹码。”
      “人头作筹码?”
      “我说过的这句话虽然有趣,但不用重复。”
      “你还曾经说过,关键还是酒徒的态度,可为什么你表现的毫不在乎?”
      “把赌桌掀了,筹码落的满地都是……这不是昊天想看到的结局,她要保证赌桌上的筹码摆的整整齐,我却敢掀赌桌,那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宁缺看着清旷渐有肃杀意的北方,平静说道。
      程立雪说道:“为何?这和酒徒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两个层次,宁缺没有解释深层的那个问题,那个他为何敢于掀翻整张赌桌的问题,只是笑了笑,对酒徒做出了自己的评价。
      “昊天不愿意,他就不能做……因为他只是条狗啊。”
      他看着程立雪微笑说道:“我是人,为何要在乎狗的想法?”
      ……
      ……
      雨落秋宫分外寒,李渔坐在御书房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既然他说与朝廷无关,便与朝廷无关。”
      曾静大学士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株连杀俘都是不光彩的事情,这个恶名也只能由他来担着。”
      “大唐胜在有书院,书院胜在有不择手段的他。”
      李渔转身看着曾静说道:“这是很值得我们庆幸的事情,朝野间如果有人敢对此擅发议论,诸位大人应该清楚该怎样做。”
      曾静叹息说道:“理当如此。”
      ……
      ……
      秋雨持续,时歇时起,秋风持续,时起时歇,红黄二『色』的树叶,渐被积水泡至发软,快要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等待在持续,宁缺依然站在城墙上,盯着遥远的北方,前些天他一直盯着南边,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方向。
      他说酒徒是昊天养的一条狗,所以不在乎对方的想法,然而岂能真的不在乎——就算是狗,那也是条最凶恶的狗,而且跑的太快。
      这些天,唐国诸州郡还在不断地杀人,他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恶名与责任,只要求朝廷尽可能地保密,因为他不想让骄傲的唐人因这件事情而无法骄傲起来,同时他没有忘记让唐国以外的亿万民众知晓这件事情,因为他想要传播恐惧。
      死亡是传播恐惧的最佳方法,只是死讯的传播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媒介,他选择信得过的一些人来做这件事情。
      数日前,他便做好了选择,人选是禇由贤和陈七,这意味着二人要远赴西陵神殿进行谈判,同时沿途进行吓人的工作。
      没有唐人能拒绝书院的安排,只是反应有些不同,陈七临行前那夜,与最宠的小妾下了三盘五子棋,禇由贤则是在红袖招里醉了一场。
      车厢在秋风里微微颤抖,窗缝里传出呼呼的声音,雨点从风里飘了过来,很短的时间便湿了青帘,车里的那盏油灯忽明忽暗,看着随时可能熄灭,灯光照耀下,禇由贤的脸sè显得有些苍白,但那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坐在对面的父亲的脸比他的还要苍白,而且在哭。
      禇老爷子老泪纵横,抓着儿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车颤抖太厉害的原因,声音也颤的非常厉害:“这些年,千两万两白银流水似的花在你身上,家里就是想给你谋个好出身,结果谁成想,最后竟是把你送到了这条死路上。早知如此,当初我哪里会让你进书院?”
      听着这话,禇由贤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掀起帘布,指向风雨里那片灰暗的天空,说道:“父亲,人这辈子其实就和这片天一样,谁也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天气,但我想的明白,总是要遇事儿的,那便要做大事儿,这次朝廷和神殿之间的事儿,往前看一千年,也是最大的一件事……”
      他收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而你儿子我,就是去办这件事情去,这个使臣的位置,别说几千几万两银子,就算您拿出一千万两银子,也别想买到。”
      “可你们去有什么用?”
      禇老爷子哭着说道:“不管朝廷还是书院,要和神殿谈判,都是那些大人物的事,你们去也罢,不去也罢,谈还是他们谈,那你们何必要去冒这个险?”
      禇由贤没有解释的太清楚,说道:“您就不要想太多了,春天的时候不是说要修族谱吗?您可得把这件事情整好,万一我真回不来了,我的牌位可得供在好位置。”
      禇老爷子气极,斥道:“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可是我禇家的独苗,怎么能死?”
      禇由贤不以为意,说道:“只是说说可能。”
      禇老爷子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知道无法改变什么,强颜笑骂道:“就算你死了,在祠堂里还指望能争什么好位置?难不成你敢摆到你爷爷头上去?”
      禇由贤大怒说道:“我要死那就是为国捐躯,凭什么不能?”
      青帘微掀,风雨渗入,陈七面无表情走了进来。禇老爷子知道启程的时间到了,叹息一声,走出马车。
      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禇由贤沉默无语,最后父子笑骂,看似气氛松缓了很多,但他很清楚,父亲此时的心情,就如同整座长安城的人都很清楚,他们是去送死的。
      陈七没有理会他此时的情绪,看着手里的卷宗,说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想死。”
      一句话里两个想死,意思自然不同。禇由贤看着这位鱼龙帮的智囊人物,叹道:“都说你智谋无双,但我真的不相信,你能在这条死路里找到生机。”
      陈七依然低着头,借着如豆的灯光看着卷宗上那些情报,说道:“那些是不重要的事情。”
      禇由贤沉默片刻,笑了起来,说道:“你说的对,能不能活着回长安,本来就不是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此次出使西陵神殿,代表的是唐国和书院的意志,但他们没有官方身份,而是宁缺的私人代表,因为他们拿着的筹码是数千颗血淋淋的人头,而这些无法摆到台面上,不能污了唐国和书院的名声。
      那么如果谈判失败,他们自然也要把自己血淋淋的人头留在桃山上,再也没有回到长安城的可能。
      正如禇老爷子悲伤不解的那样,很多人都想不明白,朝廷和书院为什么要派他们去西陵神殿,谈判只在刀锋之间,在疆场之上,这种行为看上去完全是多此一举。
      车轮碾压青石板,发出喀吱的声音,马车缓缓向城外驶去,陈七和禇由贤不再说话,沉默异常。
      能不能回到长安,不是重要的事情——那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此行西陵,除了沿途宣扬某人的冷血,用言语展示那数千颗人头,真正的任务是要替某人给桃山上的某人带句话。
      那句话很重要,不能落在纸上,不能传诸于口,要听到那句话的人在桃山深处,便是书院大先生都看不到她。
      所以哪怕前途危险,极有可能死亡,禇由贤和陈七依然义无反顾地坐上马车,开始了自己的旅途。
      ……
      ……
      当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在秋雨里驶出城门的时候,那个要他们传话的某人,正在皇宫御书房里,看着眼前如帘般的雨丝,看着御花园里那些花嫩的菊花发呆。
      御花园里,少年皇帝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里向后殿行去,远远看着窗畔的身影,有些僵硬地停住脚步,极不符合礼法地长揖行礼,就像是对待那位漂流在外的老师。
      宁缺点头示意,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殿里,伸手关上窗户,把微寒的风雨尽数摒在外面,回身望着书桌后面那个愈发清减的宫装女子,说道:“空闲的时候,多出宫走走,你应该很清楚,长安城秋天没雨的时候多好看。”
      李渔脸sè有些苍白,不是生病,只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当年叛乱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出过宫。
      听着宁缺的话,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不出宫的原因,因为对方什么都清楚。
      “曾经效忠于你的那些朝臣,已经没有人敢再有异心,所以你不用为了避嫌而把自己深锁宫中。”
      宁缺看着她神sè不变,知道难以说服对方,眉头微皱,说道:“就算不想出宫,也要在御花园里多逛逛,湖上泛舟,湖畔摘柳,我不是说这种文艺画面多么重要,而是在陛下真正成熟之前,你必须保持身体健康。”
      李渔将书卷收好,平静说道:“我再活个几十年没有问题,倒是你今天怎么会下了城墙?难道你不需要盯着那些恐怖的大人物?你就不怕这段时间里会出事?”
      宁缺在城墙上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用自己的铁弓和铁箭,震慑着四野的强者,就像酒徒用自己的速度和杀戮震慑着唐国的君臣将兵。
      “总得歇歇。”
      他说道:“而且有些事情总要确认才安心。”
      世间纷争未休,唐国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大战将启,书院不在世外,自然要关心这些事情,宁缺信任李渔的治国能力,所以要从她这里得到准话。
      “以前便推演过无数次,如果书院不能解决酒徒,那么不要说胜利,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办法开始。”
      李渔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还需要一些时间。”
      李渔说道:“这便是问题。”
      酒徒游于世间,不惮于杀人,这便是唐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能杀死此人,开战只是一句空言。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们可以选择何时开战,而时机对战争胜负的重要xing,不言而喻。
      宁缺说道:“所以要再等一段时间。”
      李渔说道:“所以你让禇由贤和陈七去西陵神殿。”
      宁缺说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影响不到酒徒,但能影响道门,我们只能希望道门能够影响到酒徒。”
      李渔说道:“如果不能呢?”
      “幸运的是,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包括无意义的杀戮,他们当昊天的狗,执行的便必然是昊天的意志,而解释昊天意志的人在桃山。”
      “你说的是观主。”
      “不错。”
      李渔转而说道:“禇由贤和陈七去了清河,诸阀会和他们谈吗?如果知道你杀了那么多人。”
      宁缺说道:“我杀的人越多,清河诸姓便越想和我谈,就算不谈,至少也会请他们吃顿饭。”
      李渔有些忧虑,看着他轻声说道:“但你杀的人越多,名声也越……即便是唐人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杀戮。”
      宁缺想着先前在窗口看到的那幕画面,那名穿着明黄衣衫的少年天子脸上流露出来的畏惧和不喜神情,难以抑止地自嘲笑了起来,说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兄那样的人。”
      李渔说道:“你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宁缺神情坚定说道:“我不要成为大师兄那样的人……因为那只是好人,却不是能与整个世界对话的人。”
      “与整个世界对话?”
      “不错。”
      “什么意思?”
      “当我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必须听到我的声音。”
      “以前有过这样的人吗?”
      “老师自然可以做到,大师兄也可以做到,但他们都没有做,因为就像先前说的那样,他们是好人。”
      “谁做到过?”
      “如果没有小师叔,莲生一定能做到。”
      “哪怕要毁灭这个世界?”
      “那是他的目的,不是我的。”
      宁缺顿了顿,说道:“我只是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只是谈谈,他的态度很温和,甚至有些拘谨谦卑,然而不知为何,李渔却觉得御书房里的空气变得寒冷起来,甚至要比门外的秋雨更要寒冷,她走到宁缺身旁,推开窗户,任由风雨飘入,仿佛觉得这样还能得到更多的温暖。
      秋雨在御花园里不停落下,金花sè的菊花依然夺目,仿佛在燃烧,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很多残枝落叶,湿漉的泥土半掩着将要腐烂的果子,如头颅一般。
      整个唐国笼罩在寒冷的秋雨里,道旁的枯树就像树下的行人一般湿漉,就像各州郡的行刑场那样,到处都是粘乎乎的血水,那些血水里泡着各式各样的头颅。
      今年秋天,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就像他对程立雪说过的那样,既然这个世界不肯安静倾听他的声音,那么他便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放了出去。
      那些在秋雨里坠落的果实,那些在血水里浸泡着的头颅,都在证明他的决心和意志。
      就在这样的局势下,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驶出了青峡,驶过烟雨凄美的小桥流水,来到了清河郡。
      数百具强弩瞄准了这辆马车,数十名洞玄境的修行强者,在街道侧方的小巷里沉默待命。
      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这时候都不在富春江畔的庄园里,而是在阳州最大的那间酒楼里。
      只要他们一声令下,弩箭如雨落下,数十名强者齐出,那辆马车里的人不可能活下来。
      酒楼上死寂一片,诸阀家主沉默不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