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 作者:猫腻

  • 第一百三十三章 修佛
  • 第一百三十三章 修佛
      雪落之后,其实山还是那座山,与人间、与这个世界里的每座山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区别,露出的黑色崖石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或者粗糙或者光滑,没有光泽,没有生命的气息,沉默的……就是崖石。
      宁缺背着桑桑站在山前,看着现出真容的山,看了很长时间,直到金塘上的金色被夜风吹成无数的碎片,依然还是一座山。
      佛祖醒来没有?佛祖是活着的还是死的?等待答案揭晓却不知道什么是答案,这让他很紧张惘然。
      “我们赌赢了?”
      “好像没有。”
      “凭什么啊?”
      宁缺很失望,很愤怒,一屁股坐到地上,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或者说受委屈的青蛙那样不停地蹬着腿,把身前的积雪踢的到处飞。
      桑桑平静说道:“因为佛祖是佛祖,不是猫。”
      听到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听懂了,也明白了,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和桑桑的猜想,与事情的真相便有出入。
      那个关于猫的理想实验,要有个箱子,要有个精巧至极的投毒装置,佛祖没有道理把自己陷在那种情况里,那么涅槃是什么?
      涅槃依然是量子的叠加态,但与生死无关,只与位置有关,你去观察时,它便忽然出现在那里,或者这里,佛祖没有设计那个可能把自己毒死的装置,但他可以设计别的方法,来让昊天找不到自己。
      “我们还是赢了。”宁缺站起身来,看着身前的山峰说道:“看到,佛便在这里,这座山就是佛祖,毁了便是。”
      桑桑说道:“不,佛在众生中。”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观察便是确定,佛祖不是纯粹依赖于观察确定属性的量子,有自我意识。那便可以出现在任何位置。
      棋盘世界里众生成佛。便是这种状态的具体体现,桑桑说的没有错,卖青菜的大婶可以是佛,金色池塘可以是佛,塘柳莲叶可以是佛,就连宁缺前些天亲吻的那只青蛙也可能真的就是佛祖。
      这座雪山也是佛祖,而且应该佛祖在棋盘世界里的中心座标。唯如此,处于叠加态里的佛祖,才可以保证自己的存在。
      但毁了这座雪山也没有用处,因为佛可以在无数位置出现,移动的比光还要快,没有人能够真正找到他。自然也没有人能够杀死他。
      宁缺说道:“我们往遥远东方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开始颤栗,无数佛开始紧张,开始害怕,证明明这座雪山对佛祖来说非常重要。”
      便在这时,金色池塘外围传来道道震动,原野间行来无数佛,其间有数位渡冥河时变化生成的大菩萨。佛威无边。
      感应到雪山变化。佛祖露出真容,无数佛与菩萨纷纷盘膝坐在地面。虔诚颂经不止,佛光照亮了漆黑的天穹与山脚。
      万丈佛光太盛,便是黑夜一片大黑伞都已经无法遮掩,一层金光镀到了宁缺和桑桑的身上,然后向他们的身体里沁入。
      受佛祖感召,无数佛与菩萨来到东方,便要镇压邪祟,原野间传来一声惊天怒哮,一只数百丈高的青狮迎天长啸,佛光再盛。
      宁缺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是因为光线太过明亮,也是因为感觉痛苦,更因为藏在他身体里的桑桑在这些佛光里很难过。
      他感觉到桑桑的虚弱,乘着青狮和白虎的菩萨,每个都有地藏菩萨那样强大,他知道桑桑再也不可能战胜对方。
      “万佛朝宗……”
      宁缺望着原野里气势惊人的无数佛与菩萨,大笑说道:“如果这座雪山不是他们的祖宗,他们急什么,他们怕什么?”
      说话间,原野间烟尘大作,一道黄龙向雪山下呼啸而来,最前方赫然便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奔掠之间,天地变色!
      看着那只仿佛要把夜穹都吞掉的青狮,宁缺想起冥河里地藏菩强大的境界手段,不禁有些不安,现在桑桑更加虚弱,如何能是这些菩萨的对手。
      令他感觉有些意外的是,青狮奔到金色池塘前,忽然停下脚步,因为停下的太突然,巨躯重挫,不知掀起了多少黑色的泥土地。
      青狮仿佛对池塘里的水非常恐惧,伸出前爪试探着,想要踩着池塘间的那些狭窄泥道进来,然而它的身躯如此宠大,一只爪便像是人间皇宫里的一座宫殿,沉重的有若有座山峰,泥道顿时被踩碎,池水浸到了它的爪上。
      只听得一声痛苦而畏惧的凄嚎,数千池塘畔的柳树再次弯下腰身,青狮恐惧地连连后退,爪上不停冒着金色的佛光,仿佛在燃烧。
      青狮惧而后退,原野上稍微安静了片刻,无数佛与菩萨都不敢尝试走进这片金色的池塘,只能盘膝坐在地上不停念经。
      宁缺不明白,他和桑桑进入金色池塘,虽然那些佛光也令他们有些不舒服,但哪里会像青狮那样,感觉到无比痛苦和惊恐?
      为什么这些佛与菩萨不敢进入雪山四周的金色池塘,如果说是佛祖设下的禁制,哪有专门针对信徒传人的道理?
      桑桑说道:“书院至少有一件事情说的对,佛宗果然很恶心。”
      佛祖涅槃,进入量子叠加态,因为这些佛与菩萨而存在,处于涅槃的佛祖没有太强的自保能力,严禁佛宗弟子靠近雪山。
      围绕雪山的数千金色池塘,便是佛祖设下的禁制。
      对最虔诚的信徒和传人也如此警惕……宁缺有些感慨,心想这样的日子,就算真的能够避开昊天的眼睛,永远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眼力极好,能看到青狮背上的僧人眉清目秀,不禁有些犯嘀咕,佛祖如果在众生间,会不会变是这名僧人?
      “如果此时佛祖便在原野上,难道不能解除自己的禁制?”
      “不能,因为布下禁制时的佛陀,并不是现在的佛陀。”
      “自己给自己设下如此难题,有什么好处?”
      “好处在于,涅槃状态里的佛祖,永远不需要担心被人看醒。”
      “我们来了,我们已经把他看醒了。”
      “佛祖没有想到,我们能够来到这里,而且就算我们来了,也影响不了他的状态,因为我们不是菩萨,也不是佛,无法与其争佛宗信仰。”
      宁缺看着青狮上那名年轻僧人,忽然生也一个想法。
      桑桑直接否决了他的想法,说道:“佛祖不定,自然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法威,但即便化作菩萨,又哪里是你能杀死的?”
      宁缺说道:“我不难过,反正那些佛与菩萨也进不来。”
      桑桑说道:“但我正在逐渐虚弱,这样僵持下去,总会死。”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会让你死。”
      宁缺看着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们,微笑说道:“这些人的到来,以及你刚才说的话,都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就算你猜的是对的,这座雪山是佛陀的佛性本体,你也没有办法改变当前的局面,因为你没有办法杀死佛陀。”
      “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佛祖?”
      宁缺走到最近的池塘前,抽出铁刀把塘柳砍下几枝,然后放下刀,坐在柳树下开始不停地编织,想要编出什么东西,动作有些笨拙。
      桑桑问道:“你要编什么。”
      宁缺说道:“我想编一把刀,
      桑桑想了想,说道:“我来。”
      宁缺笑了笑,把身体的控制权交了出去。
      在雁鸣湖宅院里,桑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摘了湖畔的垂柳来编小物件儿,很快一把有些可爱的柳刀,便在他的手里出现。
      桑桑把身体交还给他,问道:“编柳刀做什么?”
      宁缺笑而不答,砍下一朵莲花。
      他用莲花盛了些池塘里的清水,微倾莲枝,把花里的清水浇到铁刀上,铁刀顿时变得锋利无比,其间金色驳杂,佛意浓郁。
      做完这些透着诡异味道的事情后,他背着桑桑的身体,一手撑着大黑伞,一手提着铁刀,向雪山上走去。
      桑桑说道:“你要去做什么?……这次你再不回答,我就杀了你。”
      宁缺说道:“我要去见佛。”
      桑桑说道:“为什么要见佛?而且你已经见了。”
      宁缺说道:“早就对你说过,见佛是为了修佛,不修佛,怎么袪了你体内的贪嗔痴三毒,怎么把这黑天撕开?”
      桑桑问道:“你真要修佛?”
      宁缺说道:“杀不了佛祖,我就修佛,我夺了他的佛性,把自己修成佛祖,我让诸生来信我,佛祖又能奈我何?”
      桑桑有些惘然,问道:“你打算怎么……把自己修成佛祖?”
      “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过河之前就想好了。”
      宁缺来到某处崖坪上,解下桑桑的身体,举起黝黑沉重的铁刀,向着崖坪地面重重地砍了,说道:“我把这佛重新修一遍。”
      “这就是你说的修佛?”
      “修佛……不就是把佛重新修理一遍吗?”
      “书院想事情总这么古怪?”
      “二师兄修佛也是修理,但他的修理是打架,我可是真修。”
      宁缺把崖坪上一通乱砍,又开始切割边缘突起的石块,得意说道:“佛祖的脚趾头太宽,我得修的秀气些。”
      ……
      ……
      佛经里曾经说过,塑画佛像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事实上,人间无数古刹旧庙里都有佛像,墙上都有壁画,烂柯寺后瓦山顶的石佛像直入云霄,佛祖死后的身躯化作般若巨峰,亦是佛像之一种,包括这棋盘里的极乐世界,亦有无数佛像,反而真正统治这个世界的道门,却一直没有替昊天立像,这种情况隐约揭示了一些问题。
      佛宗立无数佛像,自有其缘由宁缺他想试试通过佛像着手,来看看能不能斩断佛祖与众生之间的联系,这便是他的修佛。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想的很清晰,说的很得意,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是非常困难。这座雪山很雄伟,如果是佛祖在这个世界里的起始座标或者说本源佛性集合,他所在的宽广崖坪只是佛祖的一只脚趾头,更麻烦的是,山间的黑岩非常坚硬,即便他运浩然气挥刀,也很吃力。
      黝黑的铁刀不停落在黑色的崖石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震的碎石滚动不安,却往往只能削掉极薄的一层石皮,以现在的速度计算,宁缺就算只想把佛祖的脚指甲削的圆整些,只怕也要花很长的时间。
      “别人逼急了会临时抱佛脚,你却给佛修脚。”
      桑桑觉得他的做法很不可理解,她怎样想都想不明白,宁缺就算把这座佛山重新整修一遍,对当前的局面又能有什么改变。
      宁缺拿着铁刀不停地砍着崖石,说道:“我和你解释不清楚,等修到最后你就明白了,所谓修佛就是修佛。”
      修佛就是修佛,两个修自然不是一个意思。桑桑说道:“就算如此,你会修吗?书院只会破坏,什么时候会建设?”
      瓦山上的佛祖像被君陌用铁剑直接砍断,而且他正在砍般若巨峰,以此观之,书院确实更擅长毁佛像。没有修佛像的经验。
      宁缺把铁刀插进崖石里的一道裂缝。用力一扳,扳飞一块西瓜大的石头,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说道:“你对书院有成见……谁说我们不会建设,我们能修长安城,难道还不能修个佛像出来?”
      桑桑说道:“你连柳枝都编不好,还想雕出像样的东西?”
      宁缺说道:“先前就对你说过。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河那边就想好了,我不是拿红杉树修了只船?这就是练手。”
      “用木船来给佛像练手?听着有些不靠谱。”
      “哪里又不靠谱了?顶多最后修出来的佛难看些,又不耽搁什么事。”
      桑桑有些疲惫,觉得无话可说,或者不想和他继续说话。于是沉默。
      说话是单方面的事情,不需要对话,宁缺毫不在意地继续唠叨,继续挥动铁刀向山崖间的石头砍去,轰鸣不断,黑石乱飞。
      金色池塘外原野上的无数佛与菩萨,听不见山崖间的他在说什么,但能看见他在做什么。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
      尤其是最前方那头数百丈高的雄骏青狮。显得格外愤怒,又有些不安。对着黑暗的天穹不停发出暴戾的怒啸,不停摆动着头颅,青狮颈间的鬃毛泛着佛光,深密如林,随着愤怒摆首,纷纷竖起,看上去就像无数把剑。
      宁缺这时候正拄着铁刀休息,看着远处青狮的变化,先是微怔,然后大笑起来,指着那处说道:“快看!那只大猫炸毛了!”
      桑桑哪里会理他。
      青狮听着山峰间传来的笑声,变得愈发愤怒,摆动狮首的动作显得愈发狂野,带起的狂暴气流,竟把高空上的云都撕成了碎片!
      恐怖的湍流与呼啸声里,青狮的颈间那些泛着佛光的鬃毛激射而出,变成数百道黑影,破云而飞,来到山前!
      山外的数千金色池塘是佛祖留下的禁制,便是青狮也无法逾越,但它的鬃毛没有生命,反而能够发起远程攻击。
      青狮鬃毛瞬间来到山崖上,如雨落下,只闻密集的撞击声响起,无数碎石四处溅射,每道鬃毛仿佛就是一根无坚不摧的长矛!
      有三根鬃毛化成的长矛,狠狠地扎在桑桑身体上,宁缺神情骤凛,就地翻滚滚到她身旁,撑开大黑伞,把伞柄用力插进崖面。
      桑桑的身体没有被破坏,只是脸颊上多了道细细的白口,她的身体是神躯,可以想见青狮的那些鬃毛里蕴藏着多么恐怖的威力!
      “看,他们真的怕了,说明我做的事情真的有用。”宁缺紧握着伞柄,伏在桑桑高大的身躯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青狮暴怒的远程袭击还在持续,山崖上到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有两道大鬃毛落在大黑伞上,震的宁缺虎口酸痛。
      紧接着,原野上无数佛与菩萨也祭出了随身修炼的法器,隔着很远的距离,掷向山峰,只是这些佛与菩萨的修为与青狮明显有所差距,只有几位大菩萨的法宝落到了山崖间,带来一阵震动,更多的法器根本无法飞到山崖上,在金色池塘上空便颓然落下。
      金色池塘的上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罩子,那些佛的法器落在上面,瞬间被震成碎片,化作无数金色的流光,四处抛射,那些法器里都蕴着佛光,池塘变得更加明亮,便是黑色的天穹都仿佛要被照亮。
      宁缺眯着眼睛,感受着体内桑桑的痛苦,沉默看着原野。
      过了很长时间,来自原野的恐怖袭击终于停止,无数佛与菩萨沉默不语,青狮摆动着狮首,对着天穹发出不甘的啸声。
      宁缺收起黑伞,起身望向远处的原野,愤怒却有些无奈,那些大菩萨和青狮的佛威,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抵抗的。
      他把手里的黑伞对着原野撑开这是一个污辱的姿式,至于那些佛与菩萨能不能看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骂人不需要人懂。
      然后他望向鬃毛明显变少的青狮,骂道:“继续甩啊!你有本事就把一身烂毛都甩光,变成一头秃驴!我书院专杀秃驴!”
      青狮回以愤怒的咆哮,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宁缺更愤怒,因为桑桑的身体险些受伤,因为那些鬃毛与法器变成佛光,让桑桑变得更虚弱,更痛苦,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山与池塘间佛光极盛,他把桑桑背到身后,把伞柄系在身前,确保桑桑的身体全部被黑伞覆盖,拿着铁刀向原先的位置走去。
      这座山真的很结实,即便是青狮的鬃毛和菩萨的法器,也只把山崖间的表面震碎了极薄的一层,对他没有任何帮助。
      宁缺背着桑桑,撑着大黑伞,躬着身子,对着坚硬的崖石不停地挥动铁刀,就像是戴着笠帽的老农在烈阳下不停地耕作。
      农耕永远是人类最辛苦的活动,他的额头不停冒出汗珠,汗珠滴到他的手上,又滴到地面上,混进微碎的崖石,仿佛在灌溉。
      “真的很累。”他抹掉汗水,喘息着说道:“怎么这么累?”
      桑桑说道:“我在渭城院子里种过辣椒,不累。”
      宁缺有些伤自尊,说道:“那是因为你先体虚寒,不会流汗,你像我这样试试?汗水跑的到处都是,很烦的,手不停打滑,当然容易累。”
      桑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毫无情绪:“你不行。”
      以前就说过,宁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说不行,尤其是被女人说自己不行,最最不可忍受被自己的女人说自己不行。
      “那是因为你胖!背着你这么重个女人怎么不会累!当年在渭城的时候,你咋不说背着我去松土剪枝!你要负主要责任!”
      他愤怒地喊道:“小时候我背着你哪有这么吃亏,不说要你挑那么瘦,你挑身体的时候,也得挑个苗条匀称点儿的吧?”
      桑桑说道:“你喜欢瘦的?”
      宁缺说道:“这是喜欢的事儿吗?我这是单纯在说重量的问题。”
      桑桑说道:“你还是喜欢瘦的。”
      宁缺把手里的铁刀扔到地上,说道:“我说了,这不是喜欢的事儿!”
      桑桑说道:“我挑选的神躯必然是完美的,只是在神国门前,被你老师灌注了一道红尘意,所以变胖,如果要怪你应该怪他。”
      宁缺默默把铁刀拣起来,继续开始砍山。
      桑桑说道:“继续说啊。”
      宁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子不言师过。”
      桑桑问道:“你修佛,如何去我的毒?”
      宁缺说道:“你我夫妻一体,我成佛你自然也就成佛,别说袪毒,到时候这些佛与菩萨便是咱夫妻的小弟,多好玩。”
      桑桑问道:“你怎么想到的这个方法?”
      宁缺说道:“哪有这么多问题,老实听你家男人的话就好,我是谁?我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你是女主角,危险时,男主角当然要站到女主角身前,替她排忧解难,最后两个人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吗?我有些累了,先睡会儿。”桑桑说道。
      宁缺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甜,仿佛喝了糖水,于是他也觉得因为干渴而生辣的咽喉也顿时甘甜起来,很是开心。
      桑桑开始睡觉,一睡便睡了三年。
      当她醒来的时候,佛祖的右脚已经被修理完毕,变成了一只极秀气的小脚,看上去有些眼熟,如果白些,或者会更眼熟。
      宁缺流汗耕作三年,终有收获。
      他把佛祖的脚修成了桑桑的脚。
      ……
      ……
      桑桑通过他的眼睛,看佛山如旧,崖坪略变了些形状,原野如旧,佛与菩萨依然在彼处颂经念佛,青狮还是那样的愤怒,一怒便是三年,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累,她忽然间很想知道宁缺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扛着铁刀到处挖地,你就不知道,这座破山它怎么就这么硬,三年啊,就整出这么块地,若让南国那些老农瞧见了,指不定得多瞧不起我,可是真累啊,累了怎么办?就歇着呗,就像饿了怎么就得吃。”
      宁缺的语速很快,音调起伏特别大,就像是在述说一件非常值得吃惊的事情,其实,只是因为他已经三年没有与人说过话。
      桑桑沉默片刻,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问道:“你吃什么?”
      三年时间里,宁缺能够听到的只有铁刀落在山崖上的声音、青狮在原野怒啸的声音、风拂滚石的声音、山下池塘里的蝉叫与蛙鸣,以及自己和自己说话的声音,这时候终于听到桑桑的声音,直觉仿佛吃了一壶通天丸,浑身舒泰,轻飘飘地直欲向天空深处飘去,美妙的不行。
      “吃什么?嘿,你还别说,这个破地方还真有不少好吃的东西,清水煮青蛙。炸青蛙、煎青蛙、烤青蛙、生青蛙、换着花样来,不带重的!”
      桑桑小时候听宁缺说过,在他的世界里有一种人靠说话挣钱,那些人说话往往很快,而且喜欢押韵、重复,或者说很喜欢并且擅长耍贫嘴,此时听着宁缺口里一长串关于青蛙的词,觉得他大概是在学那些人。
      宁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来不及去感受,只是兴高采烈地讲着这三年里的生活。唾沫四溅,似要比流的汗水还要多。
      他自豪说道:“有,有油。当然得有油……这满野莲花,我自己榨了些莲子油,不论是用来拌野菜还是煎青蛙,都可香了。”
      桑桑说道:“你应该吃点素的。”
      宁缺眉飞色舞说道:“放心,荤素搭配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忘。炖莲藕,炒藕带,新剥莲子嘎崩脆,还没苦味!其实要说我最喜欢吃的,还是炸知了,无论是裹着莲叶烤还是生炸。那香的……只不过想起三师姐,有些下不了嘴。”
      三年后的他是那样的瘦削黝黑,看上去和悬空寺下面那些贫苦的农奴没有任何区别。与他相反,桑桑感觉好了很多,贪嗔痴三毒还在,但平静了些,应该没有毒发的危险。不再像沉睡之前那般虚弱。
      桑桑能够看见他,能够想象这三年里他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此时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讲述,越发觉得他很可怜,那种情绪是那样的浓烈,以至于她觉得有些酸楚,如果能够流泪,便会流下泪来。
      宁缺感受心头传来的那份酸楚,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别瞎担心,你知道我很擅长在野外生活,小时候不经常这样?”
      桑桑没有说话,心想小时候在岷山里,你再如何孤单,身边至少还有我,现在你依然背着我,但这三年里我并不在。
      宁缺依然在碎碎念着,她静静听着,渐渐眯起了眼睛,那便是笑意,然后她感觉有些暖,有些温柔,然后她在他的心头皱起了眉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宁缺有些没想到,怔了怔后笑着说道:“好。”
      桑桑再次开始沉睡。
      这一次,她睡了整整十年时间。
      ……
      ……
      十年后,桑桑醒来。
      这一次她发现原野上的那些佛与菩萨没有变化,但身前这座山的变化很大,宁缺已经用铁刀修完了佛的双脚,正在重新刻削佛祖身上那件衣裳,铁刀在山崖间不停切削,一道衣袂的线条慢慢成形。
      和最开始修佛时的笨拙生硬相比,现在宁缺的手法已经纯熟了很多,铁刀游走自如,就像是烂柯寺前小镇里最老练的那些雕工。
      雕刻手法的进步,是时间和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时间,宁缺不知挥了多少记铁刀,山崖里到处都是他的汗水。
      宁缺感觉到她的醒来,身体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把铁刀插入崖壁的裂缝里,伸手拍了拍她身体的『臀』部,微笑说道:“醒了?”
      “是的。”桑桑说道。
      “那我休息会儿。”宁缺叹了口气,有些疲惫,有些满足,把她解下抱在怀里,走到崖边坐下,望向原野上那些佛与菩萨。
      佛与菩萨颂经念佛十三年,金色池塘里的佛光大作,如果桑桑体内三毒未袪,只怕在这些佛光里会当场死去。
      青狮对着山崖怒啸一声,天穹里的云层骤碎。
      宁缺看着盛怒中的青狮,笑着说道:“叫什么春,我老婆醒了,没被你们气的一觉不醒,这时候该叫春的难道不应该是我?”
      桑桑看着这座佛衣襟下摆上的那些线条,怎么看也不觉得是袈裟,问道:“你修佛还要顺便把佛的衣裳给修了?”
      宁缺说道:“做事情要细致,这种细节怎么能出错。”
      桑桑问道:“不穿袈裟也是佛?”
      宁缺说道:“佛为什么一定要穿袈裟?”
      桑桑问道:“那这佛要穿什么?”
      宁缺想着自己设计的衣裳,得意说道:“刻出来那天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喜欢。”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衣服也破了。”
      身为书院行走,宁缺在人间行走时穿的自然是书院的院服,他当初挑的院服是黑色,很禁脏,而且书院院服非常结实。普通攻击都无法撕破,所以那些年里基本上没有怎么换的,只有脏的不行的时候才随便洗洗。
      当初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囚禁然后千刀万剐,院服不在身上,其后才被桑桑扔给他,这件黑色院服陪着他在棋盘世界里度过了无数年的时光,依然没有一处腐坏破烂,这十三年时间,院服则已经破烂的不成模样。
      由此可见,他这些年过的多辛苦。做了多少事。
      现在的宁缺非常黑瘦,双手生出极厚的茧,更像一名农夫了。
      但他的眼睛却非常明亮。因为随着桑桑的毒渐渐清除,他的心情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坚毅,感觉越来越强。
      “我这些年做了很多新菜。”
      感觉到桑桑的情况确实好转了很多,宁缺很开心。抱着她的身体,指着山下的池塘高兴说道:“我一直以为池塘里没有鱼,后来才发现在莲田深处居然真的有,我做了一锅鱼汤,那个鲜的……真是没话说。”
      他啪嗒着嘴,回味着当时那锅鱼汤的美味。旋即情绪失落起来,说道:“可惜鱼太少,不好捉。而且我没有什么时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有些累,再睡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开始沉睡,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会再次醒来。
      宁缺看着怀里她的脸。表情有些呆滞,过了很久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好睡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桑桑不停睡觉,这让他联想起当年她病重将死的时候,心里生出一抹阴影,但想着桑桑确实好转,心想佛祖种下的三毒太厉害,可能是要花些时间。
      他觉得有些累,坐在崖畔看着原野,沉默了很长时间,怀里抱着的身躯是那样的高大,他的背影却是那样的孤单。
      疲惫与痛苦不难熬,因为有希望,人间最难熬的便是孤单,他修佛已经修了十三年时间,只与桑桑说了几句话,这便是孤单。
      因为情绪上的问题,宁缺很奢侈地给自己放了整整一天的假,直到晨光从黑暗天穹的边缘生起然而迅速消失,他才清醒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过于劳损的肌肉与骨骼关节发出涩涩的磨擦声,然后他低头在桑桑圆乎乎的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叭叽作响。
      “黑……猪。”
      “黑……猪。”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黑……猪!”
      寂寞的歌声里,他背着桑桑,绑着大黑伞,挥着铁刀,在山崖上攀来爬去,熟练至极的砍来削去,刻出一道又一道崭新的线条。
      佛祖有双秀气的小脚。
      佛祖的袈裟渐渐变了模样,显得有些飘逸,式样简单,拖着裙摆,就像是有人在小小的身躯上套了件宽大的侍女服。
      三年后,桑桑醒了过来。
      她看着这件眼熟的侍女服,沉默不语。
      宁缺咬着根莲枝,问道:“感觉怎么样?像不像?”
      桑桑说道:“我现在再来穿,必然不会这样宽松。”
      宁缺说道:“身材虽然变了,但在我眼里,你现在和当年还是一样。”
      桑桑说道:“修到哪里了?”
      宁缺指着峰顶说道:“明天就要开始替佛修面。”
      桑桑有些意外,而且有些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流露出喜悦的情绪。
      她说道:“比前面那些年快了很多。”
      宁缺笑着说道:“无它,唯手熟耳。”
      桑桑说道:“修完便能结束?”
      宁缺说道:“当然,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是的,一切都快结束了。”
      ……
      ……
      桑桑通过他的眼睛,看佛山如旧,崖坪略变了些形状,原野如旧,佛与菩萨依然在彼处颂经念佛,青狮还是那样的愤怒,一怒便是三年,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累,她忽然间很想知道宁缺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扛着铁刀到处挖地,你就不知道,这座破山它怎么就这么硬,三年啊,就整出这么块地,若让南国那些老农瞧见了,指不定得多瞧不起我,可是真累啊,累了怎么办?就歇着呗,就像饿了怎么就得吃。”
      宁缺的语速很快,音调起伏特别大,就像是在述说一件非常值得吃惊的事情,其实,只是因为他已经三年没有与人说过话。
      桑桑沉默片刻,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问道:“你吃什么?”
      三年时间里,宁缺能够听到的只有铁刀落在山崖上的声音、青狮在原野怒啸的声音、风拂滚石的声音、山下池塘里的蝉叫与蛙鸣,以及自己和自己说话的声音,这时候终于听到桑桑的声音,直觉仿佛吃了一壶通天丸,浑身舒泰,轻飘飘地直欲向天空深处飘去,美妙的不行。
      “吃什么?嘿,你还别说,这个破地方还真有不少好吃的东西。清水煮青蛙,炸青蛙、煎青蛙、烤青蛙、生青蛙、换着花样来,不带重的!”
      桑桑小时候听宁缺说过,在他的世界里有一种人靠说话挣钱,那些人说话往往很快,而且喜欢押韵、重复,或者说很喜欢并且擅长耍贫嘴,此时听着宁缺口里一长串关于青蛙的词,觉得他大概是在学那些人。
      宁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来不及去感受,只是兴高采烈地讲着这三年里的生活,唾沫四溅,似要比流的汗水还要多。
      他自豪说道:“有,有油。当然得有油……这满野莲花,我自己榨了些莲子油,不论是用来拌野菜还是煎青蛙,都可香了。”
      桑桑说道:“你应该吃点素的。”
      宁缺眉飞色舞说道:“放心,荤素搭配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忘,炖莲藕,炒藕带。新剥莲子嘎崩脆,还没苦味!其实要说我最喜欢吃的,还是炸知了,无论是裹着莲叶烤还是生炸。那香的……只不过想起三师姐,有些下不了嘴。”
      三年后的他是那样的瘦削黝黑,看上去和悬空寺下面那些贫苦的农奴没有任何区别,与他相反。桑桑感觉好了很多,贪嗔痴三毒还在。但平静了些,应该没有毒发的危险,不再像沉睡之前那般虚弱。
      桑桑能够看见他,能够想象这三年里他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此时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讲述,越发觉得他很可怜,那种情绪是那样的浓烈,以至于她觉得有些酸楚,如果能够流泪,便会流下泪来。
      宁缺感受心头传来的那份酸楚,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别瞎担心,你知道我很擅长在野外生活,小时候不经常这样?”
      桑桑没有说话,心想小时候在岷山里,你再如何孤单,身边至少还有我,现在你依然背着我,但这三年里我并不在。
      宁缺依然在碎碎念着,她静静听着,渐渐眯起了眼睛,那便是笑意,然后她感觉有些暖,有些温柔,然后她在他的心头皱起了眉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宁缺有些没想到,怔了怔后笑着说道:“好。”
      桑桑再次开始沉睡。
      这一次,她睡了整整十年时间。
      ……
      ……
      十年后,桑桑醒来。
      这一次她发现原野上的那些佛与菩萨没有变化,但身前这座山的变化很大,宁缺已经用铁刀修完了佛的双脚,正在重新刻削佛祖身上那件衣裳,铁刀在山崖间不停切削,一道衣袂的线条慢慢成形。
      和最开始修佛时的笨拙生硬相比,现在宁缺的手法已经纯熟了很多,铁刀游走自如,就像是烂柯寺前小镇里最老练的那些雕工。
      雕刻手法的进步,是时间和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时间,宁缺不知挥了多少记铁刀,山崖里到处都是他的汗水。
      宁缺感觉到她的醒来,身体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把铁刀插入崖壁的裂缝里,伸手拍了拍她身体的『臀』部,微笑说道:“醒了?”
      “是的。”桑桑说道。
      “那我休息会儿。”宁缺叹了口气,有些疲惫,有些满足,把她解下抱在怀里,走到崖边坐下,望向原野上那些佛与菩萨。
      佛与菩萨颂经念佛十三年,金色池塘里的佛光大作,如果桑桑体内三毒未袪,只怕在这些佛光里会当场死去。
      青狮对着山崖怒啸一声,天穹里的云层骤碎。
      宁缺看着盛怒中的青狮,笑着说道:“叫什么春,我老婆醒了,没被你们气的一觉不醒,这时候该叫春的难道不应该是我?”
      桑桑看着这座佛衣襟下摆上的那些线条,怎么看也不觉得是袈裟,问道:“你修佛还要顺便把佛的衣裳给修了?”
      宁缺说道:“做事情要细致,这种细节怎么能出错。”
      桑桑问道:“不穿袈裟也是佛?”
      宁缺说道:“佛为什么一定要穿袈裟?”
      桑桑问道:“那这佛要穿什么?”
      宁缺想着自己设计的衣裳,得意说道:“刻出来那天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喜欢。”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衣服也破了。”
      身为书院行走,宁缺在人间行走时穿的自然是书院的院服,他当初挑的院服是黑色,很禁脏。而且书院院服非常结实,普通攻击都无法撕破,所以那些年里基本上没有怎么换的,只有脏的不行的时候才随便洗洗。
      当初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囚禁然后千刀万剐,院服不在身上,其后才被桑桑扔给他,这件黑色院服陪着他在棋盘世界里度过了无数年的时光,依然没有一处腐坏破烂,这十三年时间。院服则已经破烂的不成模样。
      由此可见,他这些年过的多辛苦,做了多少事。
      现在的宁缺非常黑瘦,双手生出极厚的茧,更像一名农夫了。
      但他的眼睛却非常明亮。因为随着桑桑的毒渐渐清除,他的心情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坚毅,感觉越来越强。
      “我这些年做了很多新菜。”
      感觉到桑桑的情况确实好转了很多,宁缺很开心,抱着她的身体,指着山下的池塘高兴说道:“我一直以为池塘里没有鱼。后来才发现在莲田深处居然真的有,我做了一锅鱼汤,那个鲜的……真是没话说。”
      他啪嗒着嘴,回味着当时那锅鱼汤的美味。旋即情绪失落起来,说道:“可惜鱼太少,不好捉,而且我没有什么时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有些累,再睡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开始沉睡,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会再次醒来。
      宁缺看着怀里她的脸,表情有些呆滞,过了很久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好睡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桑桑不停睡觉,这让他联想起当年她病重将死的时候,心里生出一抹阴影,但想着桑桑确实好转,心想佛祖种下的三毒太厉害,可能是要花些时间。
      他觉得有些累,坐在崖畔看着原野,沉默了很长时间,怀里抱着的身躯是那样的高大,他的背影却是那样的孤单。
      疲惫与痛苦不难熬,因为有希望,人间最难熬的便是孤单,他修佛已经修了十三年时间,只与桑桑说了几句话,这便是孤单。
      因为情绪上的问题,宁缺很奢侈地给自己放了整整一天的假,直到晨光从黑暗天穹的边缘生起然而迅速消失,他才清醒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过于劳损的肌肉与骨骼关节发出涩涩的磨擦声,然后他低头在桑桑圆乎乎的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叭叽作响。
      “黑……猪。”
      “黑……猪。”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黑……猪!”
      寂寞的歌声里,他背着桑桑,绑着大黑伞,挥着铁刀,在山崖上攀来爬去,熟练至极的砍来削去,刻出一道又一道崭新的线条。
      佛祖有双秀气的小脚。
      佛祖的袈裟渐渐变了模样,显得有些飘逸,式样简单,拖着裙摆,就像是有人在小小的身躯上套了件宽大的侍女服。
      三年后,桑桑醒了过来。
      她看着这件眼熟的侍女服,沉默不语。
      宁缺咬着根莲枝,问道:“感觉怎么样?像不像?”
      桑桑说道:“我现在再来穿,必然不会这样宽松。”
      宁缺说道:“身材虽然变了,但在我眼里,你现在和当年还是一样。”
      桑桑说道:“修到哪里了?”
      宁缺指着峰顶说道:“明天就要开始替佛修面。”
      桑桑有些意外,而且有些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流露出喜悦的情绪。
      她说道:“比前面那些年快了很多。”
      宁缺笑着说道:“无它,唯手熟耳。”
      桑桑说道:“修完便能结束?”
      宁缺说道:“当然,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是的,一切都快结束了。”
      ……
      ……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修的这么快?”
      “你说过,手熟。”
      “客气话都听不出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桑桑也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么,为什么?”
      “因为我的猜想是对的,修佛十六年,你的毒越来越清,虽然没有醒来,也让我越来越强大,自然越来越快。”
      宁缺高兴地说道:“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现在的雕刻技法真的很好,你给我块烂木头,我雕出来的物件在人间至少要卖几百两银子,我现在可不单单是符道大家,我也是雕刻大师,不,是一代宗师。”
      桑桑轻轻嗯了声,显得很平静。
      宁缺有些惊讶,说道:“我说的很多银子哎,你怎么没点反应?”
      桑桑喔了声,过了会儿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每次她醒来,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再次沉睡,宁缺不再像前几次那样失落,想着虽然心毒渐去,桑桑还是虚弱,确实应该多睡会儿。
      睡眠是恢复精神最好的方法——桑桑前后已经睡了十六年,他这十六年里便没有睡过,困倦疲惫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他从怀里摸出晒干的蛙肉干,撕下几丝塞进嘴里开始咀嚼。
      青蛙肉纤维长嫩,只要烹调得法,便会非常好吃,比如香辣锅,比如青椒水煮,或者烤炙。但再好吃的美味,长年累月不停吃,最后在食客的嘴里总会变成木渣,再贪吃的人,连吃十六年青蛙,也会想吐。
      宁缺没有吐,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机械的咀嚼着,显得很木讷。直到把嘴里的干蛙肉全部咀嚼成碎茸,然后咽下。
      童年时的凄惨遭遇,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人类最难对付的敌人绝对不是难吃的食物,而是没有食物。因为饥饿比死还要恐怖。
      上个十年的末段开始,他便很少在食物上花心思,时间太漫长,孤单太难熬,他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修佛上,想早些离开这里,于是他在金色池塘里捕了很多蛙肉。然后晾在崖壁上,风吹日晒变成肉干,这些蛙肉干便变成了他最主要的食物,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处理。饿了便取些出来吃。
      风干的青蛙肉没有任何味道,无论如何咀嚼也嚼不出什么香味,很难下咽,他坐在崖畔看着原野里的佛与菩萨。用对方的痛苦来当调料。
      原野里的佛与菩萨们变得越来越愤怒,随着他把佛祖的身形修的越来越不像样。还给佛祖雕了件侍女的衣裳,这种愤怒达到了顶端,回荡在天地间的颂经声变得越来越威严,向他身体落下的佛光越来越恐怖。
      真正恐怖的还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
      青狮前蹄上满是血与泥渍,它低下狮首,缓缓舔舐受伤的前蹄,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啸声不断,沉默里却积蕴着极大的霸道凶险意味。
      前些天青狮终于踏进了金色池塘,虽然没能奔至山下,只踏破了数片池塘,便被佛祖的禁制震回原野上,但毕竟算是有了进展。
      青狮并没有变强,只是佛像在宁缺铁刀下被修的日渐变形,佛祖遗落在此地的法力日渐变弱,禁制自然也变弱。
      数百丈高的青狮不再疗伤,抬起头来,狮首破云而出,画面很是震撼,它望向佛像上的宁缺,神情庄严而冷酷,充满必杀的决心。
      宁缺很疲惫很困倦,桑桑再度沉睡,让他很黯然,而且他觉得蛙肉真的很难吃,所以他这时候的心情很糟糕。
      他想休息会儿,做些别的事情,来调剂一下枯躁寂寞的修佛生涯,恰在此时,他看到原野上青狮昂首挑衅,顿时怒了。
      他解下铁弓,把坚硬的弓弦拉至最圆满的程度,然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指,弦间暴出一道圆形的气息湍流,黝黑的铁箭消失无踪。
      下一刻,盘膝坐在青狮背上的那名清俊僧人,胸口忽然迸出一大道血花,然后向着数百丈的地面摔落,砸到原野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名清俊僧人死了,佛祖却没有死,或者在此前的十六年里,清俊僧人便是佛祖,但当铁箭临体时,他便不是佛祖。
      他和桑桑的判断没有出错,佛祖在这个世界的众生里,位置变幻莫测,便是光都追不上,元十三箭自然也很难追上。
      清俊僧人就这样死去,青狮很是震愕,然后极为愤怒,对着山崖上的宁缺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啸,狮首之前的云层瞬间被震成无数道极细的云絮,金色池塘里的无数金莲纷纷偃倒,气势之盛难以想象。
      宁缺也对着青狮狂吼了起来,吼声如雷一般在原野间炸开,没有任何文字,却透着股极为霸道的气息,极为狂放肆意。
      随着他修佛年久,佛祖留下的禁制渐渐变弱,原野上的佛与菩萨随时有可能突破金色池塘,所以青狮才会那般自信冷酷。
      但同样是随着修佛年久,桑桑所中的贪嗔痴三毒渐渐消散,昊天于沉睡中缓缓恢复着力量,宁缺自然也变得更加强大。
      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时间或者说因果上,因果是先后,时间也是先后,顺序能够决定宇宙的形状,也能决定这场战争的结局。
      宁缺很自信,他知道最终胜利的,必然是自己和桑桑。
      一箭射死名大菩萨,又与青狮像真正野兽般对吼,他觉得很爽,枯躁无聊的修佛生涯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生动起来,在心里已经累积了很多年的孤单与排斥瞬间消失不见,他攀到高处的山崖下,继续自己的修佛。
      两年时间过去了,宁缺修好了佛的双手,佛手里没有持净瓶,也没有持法轮,而是拿着一把伞——黑崖削成的伞,自然是黑伞。
      最开始的时候,他用了三年时间才修好佛的一只脚,接下来用了十年时间,修好另一只脚,同时修好侍女服的衣摆,待把佛穿的侍女服修好,又耗费了他三年时间,与此相比,他现在的速度确实快了太多。
      接下来,宁缺修佛变慢了很多,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山峰的最高处,开始修佛的容颜,毫无疑问,这是修佛最关键的阶段。
      铁刀在佛祖丰满的脸庞和圆润的耳垂间落下,非常缓慢,刀锋仿佛挑着一座山,因为慎重,所以感觉极为凝重。
      不知不觉间,又是十年。
      佛耳不再垂肩,在新刻的发丝后若隐若现,佛面不再圆若满月,变瘦了很多,小了很多,看上去很寻常。
      铁刀最终落在了佛唇上。
      佛启唇,无声,天地之间忽然响起无数佛言,原野上佛光大作,无数佛与菩萨吟诵相合,一道无上佛威直入宁缺胸腹。
      噗的一声,宁缺吐出一口鲜血,眼神骤然黯淡,同时他感觉到心间的桑桑微微蹙眉,有些痛苦,似要醒来。
      他知道错了,毫不犹豫砍出数百道刀,直接把佛的嘴砍掉,砍成紧紧抿着的薄薄的唇,于是佛声与佛威悄然而息。
      佛修完了。
      现在的佛,黑黑的,瘦瘦的,小小的,穿着松松的侍女服。
      桑桑醒来,看着这佛说道:“你还是更喜欢她。”
      这句话里的她不是莫山山,虽然莫山山有双极薄的唇,而且喜欢紧紧地抿着,桑桑说他更喜欢的她是黑桑桑。
      宁缺微笑说道:“你这个样子我在人间看了整整二十年,自然更喜欢些,以后在人间看你久了,自然会更喜欢现在的你。”
      他看着黑色崖石刻成的桑桑的脸开怀大笑,不尽欢喜。
      桑桑说道:“她没有嘴。”
      宁缺说道:“反正你也不喜欢说话。”
      桑桑说道:“不说话如何教谕世人,如何夺众生意成佛?”
      宁缺说道:“我替你说就好,你知道的,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是话痨。”
      他的修佛已经完成,但还没有成佛。
      佛祖留下的禁制,还剩下极少的残余,原野间的佛与菩萨在这十年里,已经进入了金色池塘的外围,青狮更是已经来到了山下不远处。
      青狮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四蹄带起池塘底的淤泥,如染了墨,它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佛山前行,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十年时间,足够宁缺重修佛颜,也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无数佛与菩萨自原野间行来,留下的脚印变成了一条河道,通向遥远的西方,有清澈的河水自西方卷浪而来,里面有无数阴森气息,无数怨魂骷髅。
      来自西方的河是冥河,被无数佛与菩萨以极大毅力与无上佛法召引而至,不停冲淡金色池塘里的佛光。
      宁缺挥刀斩落,朱雀暴戾而啸,无数昊天神辉自刀锋喷涌而出,绕着山下行走了一圈,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河沟。
      当年雪崩后,无数雪在山崖下方积了数十年,遇火骤然而化,流入河沟成为一条新的河流,真正的清澈澄静。
      冥河水与新河水在山下相遇,没有相融,依然分明,冷漠地看着对方,保持着自己的气息,谁都无法向前进一步。
      宁缺在佛顶上盘膝坐下,闭目开始静思——他修完山中佛,开始修心中佛,他要成佛,要成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