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满襟》


  • 作者:司徒妖妖

  • 金兵攻城
  • 金兵攻城
      谢子颧腿脚不好,被齐晖帝留在莒城代为行事实属正常。他本来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直到前些日子种种迹象犹如老旧的涂墙一点一点剥落,才恍然大悟。谢子颧忽然觉得,自己的一身残疾也未必不是好事了。
      这座宫殿,当真是吞噬一切的怪兽啊!谢子颧搁下朱笔望着天边的火烧云阴沉的笑起来,身边的小公公吓得瑟瑟发抖,在这日渐紧张的气氛中。
      那是……血的颜色吧?真漂亮!
      谢子颧对着火红的云伸出手,那红色映得他拇指上的玉扳指都显出点狰狞的色彩来。
      幼时的事他其实已记不清楚了,可是,等他长大了再回过头去想,才发现许多被遗忘的东西,譬如那个午后不寻常的安静无人以及侍卫的离职,譬如他爬到假山上时膝盖上莫名的一疼。
      他与谢子烨的年龄相差其实不过几天罢了,却也因为这么仅仅的几天就担上了长子之名。而在皇家,这个名头之下代表的权势、力量、未来可能的命运,早已构成一副深重的杀机。其实他还算好了吧,如果跟他那个生下来不过几天便失去了性命的三弟相比的话。
      太子殿下,不知日后你能否体会那种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冰冷感觉呢?
      万福殿烛火噼啵,愈发显得四下一片安静,仿佛昭示着那些让谢子颧血液奔腾的东西即将蠢蠢欲动。
      旁边小太监唤来软轿:“王爷,天晚了,歇息吧。”
      左右上来两个强壮的宫奴,将谢子颧扶上去。谢子颧在轿上回头查问:“先前本王让宣金家老太爷进宫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小太监有些犹豫:“王爷,天这么晚了,老太爷年事已高,遭不得累的,这……若没有要事不如明日再宣吧。”
      谢子颧冷哼一哼,眼神狠厉,几乎叫人怀疑若不是他行动不便,这小太监早已叫他毙于剑下了:“这皇宫之中是本王做主还是你做主?胆子大了是吧?”
      小太监立刻跪了下去。
      谢子颧拨弄着指头上的玉扳指笑到:“本王一直觉得,金老太爷年事虽高,对陛下却是忠心耿耿,本王还可敬重他几分,没想到现在看来,本王却是错了。”
      是夜,莒城百姓还在睡梦之中,城门方向忽然想起一声巨响,老百姓大骇之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颤抖大喊了一声:“打仗了!有人攻城了!”
      莒城中霎时亮起千盏油灯,每家每户都点亮了灯火,紧闭了房门,听着城内城外一片嘈杂吵闹和纷乱的脚步声。
      莒城作为齐康的都城,竟是安逸太久,乍然遇到战事,就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成一片,平民百姓除了上香祈祷竟是没有一个人有那勇气帮忙守城——倒不是说要这些未经训练的普通百姓前去碍手碍脚,只是比起北戎的全民皆兵难免就让人唏嘘了。
      御林军侍卫头领薛皓领着士兵在城墙上抵御着下面的进攻。或许是知道时间不多的缘故,金家军的攻势尤其猛烈,凄惨的叫声、金戈相击的残酷,让素来安逸和平的莒城整个的笼罩在纷飞的战火中。
      嗖嗖的箭羽不断的擦过耳边,薛皓一刀格挡下数支,飞快的指挥安排:“快!砍断绳索!填上空隙!第一队退下!第二队补上!快!”
      身后有人惨叫,滚烫的血猛然喷在薛皓脸上,沿着他的侧脸流下来,让站在高高城墙上的他半边脸浸在血中,如同夺命的恶鬼。
      薛皓一刀捅进刚爬上城墙的敌军的心窝,刀刃飞快的拔出,发出嘶啦一声。薛皓毫不迟疑的飞起一脚将爬墙梯踹翻,顺势转身,扶住身后猛然瞪大眼僵硬倒下的士兵。
      “你怎么样?坚持住!”
      那是个年轻的孩子,稚嫩的脸似乎比薛皓的儿子大不了多少,他的手指紧紧的抓着薛皓的袖子,满脸的害怕和惊恐:“薛……薛大人……救命……我不想死……”
      薛皓双目外凸,大吼:“来人!快来人!把伤兵带下去!”
      周围有士兵在一片纷乱惨叫中艰难的回了薛皓一句:“大人!不行啊!我们人手不够!”他话音刚落,一枚箭羽嗤的一身插在他的臂上。
      薛皓的双目几乎泛出火来,可是,一回头,看到那个年轻士兵满是划痕的脸,并不强壮的身体,心就像被什么用力的撞了一下,一阵钝痛。
      薛皓举目看去,就见城墙之上全是伤兵,他们呻吟着支撑着身体爬到一边,给不断跑来跑去填补空位的士兵留出更多的空间。血腥,不用闻只用看,已经弥漫到让人惊恐的地步,虽然还不曾“血可漂瓢”,可是,这座素来干净的城墙却也已看不出本色了。
      这就是战争!不管胜利与否,没有人可以逃出他的残酷!
      薛皓忽然觉得无力,他已经尽他所能的安排好了整个城墙的布防,可是,这座城中,所称的十万御林军是绝对没有那么多的,统共也不过四五万罢了。偏偏,皇宫那里的人手是断不能抽调的,不然,这样的混乱中一旦有人心怀不轨,宫中的贵人们就得遭殃,毕竟谁也不知道,莒城之中还有没有金家的人。万一有了差池,任谁都没那个本事承担下来。
      而城中的治安,以及各方面人员和躁动的控制也需花去不少人手,能够用到城墙上来的,也不过两三万人,可是……
      薛皓抬眼看去,就见城墙之下密密麻麻仿佛看不到边际的黑压压人头,还有那些人头中时不时出现的攻城利器。还好攻城利器缺乏,不然,薛皓不知道凭自己的力量能够守住这莒城多久!
      “陛下!臣定以死报陛下知遇之恩!”薛皓还记得自己从一个贱民登堂入室时,跪在那个威严果决的男人面前立下的誓言。他抽出一把弓,抬手一射。
      长羽翎箭破空而去,射断一根旗杆,那杆上令旗飘飘摇摇落下,叫薛皓挑起了唇角。
      周围的士兵顿时欢呼起来,失去旗帜的那一团敌军也瞬间混乱了一瞬,然后在另一面竖起的旗帜瞬间跟上的挥动中又开始有条不紊的攻城。
      薛皓知道,金世昌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如今又占了绝对的优势,绝不是能够随随便便打退的。十万大军的攻城,偏偏还是莒城这样易攻难守的平原城市,他绝无那个本事能够守下来,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拖延。而莒城的消息要传到北边,哪怕是用传讯鹰最快也要三日。
      陛下,今日,臣定以性命回报当日的御前一跪!
      薛皓沉着的指挥着城墙上的轻伤士兵将滚烫的沸油一桶一桶的往下泼,换来一阵一阵的惨叫。
      待到片刻过去,沸油泼完,一队火箭手已在士兵的掩护下箭无虚发。那箭箭头之上包了火棉,点了明火,一沾即燃,下面被沸油烫伤的士兵还来不及撤走,登时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移动火把,直烧得下面一大片都是黑烟滚滚惨叫连连。
      薛皓冷着脸一挥手,大桶沸水当头泼下,那燃着火的沸油顿时合着水、合着血四处流淌,在城墙下形成蜿蜒的一大片。不但惨烈,升腾而起的焦黑烟雾更是模糊了敌军的弓箭手,本就处于下方劣势的敌军弓箭手好不容易射上城墙的那些零零落落的箭头更是失了方向。
      城上士兵顿时抓住机会一阵猛攻,石头弓箭齐出,占了小小优势。
      薛皓站在城墙上,浓烟之中,大吼,声音夹着内里随着地利传出很远:“金世昌,你犯上谋逆,私自调兵,该当何罪?凡我齐康将士还不快快将此等逆贼拿下!陛下必有重赏!”
      金世昌在军中积威已深,这话不过是让下面的军队微微乱了一乱,就已有条不紊的推进过来。墙下火势渐小,密密麻麻的铁甲盾牌更是缓步推了过来,这会儿稍稍散开,容金世昌单骑而出,手中马鞭一挥,遥遥指来:“毛头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撒野!来人啊,把本将军的连珠弩搬来!”
      连珠弩,顾名思义,就是能够连发的劲弩。可是,连珠弩的可怕却在于它不是弓弩,而是弩车!薛皓手指紧紧扣住城墙,心头猛然一惊。
      就见数十名士兵推着巨大的黑色箱子吱嘎吱嘎的列队而出,随着绞轮的转动,漆黑锋利的箭头直直的对准了城墙。
      看着那如同长枪的利箭,薛皓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大刀:该怎么办?退?不能退!一退便会失去城墙这个最有利的据点。可是,再让士兵站在这里,便不过是连珠弩活生生的靶子罢了!
      周围的士兵脸色发白,却没有一个人违抗他的命令擅自逃跑。这是他的兵!也是他的兄弟!
      薛皓掌心满是冷汗,却听背后人有低声的咳嗽起来,那种咳嗽的声音在这种战场上那么违和,却一瞬间让薛皓放松下来。
      薛皓转身抱拳:“王爷恕罪,薛皓甲胄在身,不宜行礼。”
      谢子颧虚抬了手,他坐在大木椅上,由一个强壮的宫奴扛在肩上,他的身边,另一个宫奴手上一把大刀,架在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脖子之上。
      城墙下的风刮上来,将谢子颧的头发带得飞舞起来。
      谢子颧对着下面冷笑:“金世昌,你下令试试,第一个死在你的连珠弩上的,就是你七十岁的老父亲!”
      金世昌嗽然坠马,怒吼:“谢子颧!你这个畜生!”声音陡然一转,凄厉起来:“父亲——”
      老将军金庆余浑身颤抖:“你这个不肖子!你这个不肖子啊!幸亏老夫没有听你的话,原来你竟打的这种主义!还不快快退兵!”他过于激动,颈间的长刀不经意的划开一点皮肤,流下殷红的血。薛皓赶紧抬手,一个掌刀敲在老将军的后脖子,让旁边的宫奴将他扶住。
      谢子颧冷冷的看了一眼,道:“金世昌,你谋逆犯上是为不忠,置老父亲生死于不顾,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之徒,你们这些……我齐康士兵竟然要誓死追随吗?你们是希望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吗?”
      下面有人骚动起来,谢子颧笑到:“就算你们不怕,难道就不怕自己的父母妻儿被人贱视吗?你们……”谢子颧摊手接过一本册子,那是兵部的兵役记录,谢子颧竟是连这个都带来了!
      迎着风,谢子颧任由手中记录一页一页翻开,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你们之中至少有十分之一是莒城出身,你们的父母妻儿都在莒城,若是想杀进程后见到你们父母妻儿的尸首,就尽管攻城,你们有这个胆子置他们于不顾,本王就有这个胆子陪你们一起踏过他们的尸体!”
      下面一瞬间呈现出一种诡异到极点的寂静,片刻,不知是谁大骂起来,那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甘,却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害怕。这种害怕就像潮水,一波一波蔓延过去,然后被越激越大,谁都逃不掉。下面的叫骂顿时响成一片。
      金世昌仰起头看过来,阴阴的:“好好好!不愧是齐晖帝的长子,今日才算见到你几分气魄。”他一挥手,看着军心混乱的麾下,有些不甘:“鸣金退兵——”
      那黑色的潮水终于如同来时那般一点一点的退向远去,如同褪去所有色彩的云正式沉入寂夜。
      第一晚,终于过去了……
      薛皓赶紧扶起谢子颧,声音里难掩激动:“王爷……”
      刚才那场戏虽然暂时压下了金世昌的进攻,可是却不过是暂时之策,而谢子颧……却已名声尽毁。这对一个皇家贵胄来说,实在是说不出的巨大损失。
      谢子颧缓缓摆手,让宫奴将金庆余押下去,临行瞥了那宫奴一眼,冷冷道:“给本王好好看着老太爷!要是再出了今天这种事,本王要你的命!”
      薛皓跟在谢子颧身后步下城墙。
      周围的士兵来来往往,脸上带着劫后重生的喜色,脚下不断的踩上带血的断箭,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谢子颧偏头道:“薛大人可是疑惑我怎么会拿下了金老将军?”
      薛皓摇了摇头:“臣只是觉得,可怜老将军一世英名。”
      谢子颧闷声不再说话。
      是!金庆余一身戎马,是先帝盛赞的名将,将近五十高龄时还随先帝上场作战,在军中的威势数十年不散,金世昌根本无法相比。谢子颧也就是看中这点,今日才将老将军押上城墙,起震慑之用。
      金世昌早在兵变之前已秘密派人想要接走老将军,老将军却执意不肯,金世昌的人又怕弄出事情来,反而让齐晖帝的人看出什么,这么一拖沓,倒让他捡了个大便宜。只可惜,原来这老头子的忠心也要打个折扣,若是刚才真让他自刎了,别说断了金世昌的阻挠,单是那些崇拜金庆余的士兵们,恐怕也要激起斗志了!
      谢子颧还记得,数日前求见老将军时,老将军黯然的神色,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起了疑心,几日来心神不宁,终于在万福殿批阅周折之时,无意间发现了齐晖帝留下来的那封漆封的圣旨。
      那竟是……调兵的委派令信,凡持有这等令信之人,便可名正言顺调动全国兵马!而上面的委派之人却是三江王谢子华!到时,若是谢子华手持令信公告天下,那么,不论金世昌如何厉害,终究是落了天下人口舌,名不正则言不顺,哪怕谢子烨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也不过是窃国之人,只怕不论是他在位之日还是世世代代后人称帝,任何人都可以有足够的借口可以起兵讨伐。
      谢子颧捏着那令信心潮澎湃,匆匆派人前去安排,恰好遇到了被遣回的老四谢子华。这才明白,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个潜伏数年的密谋。他的父亲,哪怕远在北戎,也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齐康帝王!
      只是,谢子颧没有想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毫不焦虑的时候,在远远的北方,由江七七和谢子安导演的好戏却也早已上场,所有时刻掐得分毫不差。这场莒城的闹剧,不过昙花一现,便已凋敝了,只是一晚!
      其实,这场谋逆之中,真正什么都没做的反而是齐晖帝谢延源,他不过是把每个人都推到了该去的位置上,便已轻轻松松的稳操胜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