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歌》


  • 作者:桐华

  • 第17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
  • 第17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
      云歌接到许平君传召时,正对着医书背草药的药性。想着许平君找她应该和公孙长使、张良人的事有关,忙将手头的药草放下,赶进宫中。
      许平君见到她,露了笑意,不过只在唇角一转,很快就淡了:“有个人想见你,却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请我帮忙,你肯见她吗?”
      “谁?”
      “太皇太后。”
      云歌低垂着眉目,看不清楚神情,只有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她无事不会找我的,姐姐带我去吧!”
      许平君见她答应了,牵着她的手,并肩向长乐宫行去。许平君的面容清净到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
      云歌轻声问:“公孙长使的事情是张良人做的吗?”
      许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没做都无所谓。皇上礼仪要压下此事,根本不会去彻查,御厨和所有牵涉在内的人都已被秘密处死。”
      云歌只有沉默,对刘询的处理方法,她虽然早已猜出几分,可真听到后仍不免心寒。张良人身后有右将军张安世和整个张氏,刘询不能失去张氏,可那个无辜的孩子呢?
      长乐宫医道,橙儿和六顺正在殿门口张望,看到她们,欢喜地迎上来。六顺给皇后请完安后,竟失礼地问云歌:“姑娘,你还好吗?”
      云歌微笑着,十分平静地说:“以后叫孟夫人。我很好。”
      六顺忙跪下要赔罪,云歌却理都没理他,径直走进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内,身上披着件厚厚的织锦披风,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许平君有些诧异,他不是要见云歌吗?
      “你们来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来请安吧。”
      许平君反应过来,恭敬地说:“儿臣正好有空,不如让儿臣随侍左右,儿臣虽然笨手笨脚,不过总比宫女尽心。”
      上官小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出了殿门。许平君忙小步跟上,云歌低头随在她们身后。上官小妹转了几个圈后,出了长乐宫,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宫,许平君和云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只能一直默默跟随。
      六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她们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宫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宫深处的一处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脚步,说道:“我不方便过去,云歌,你想办法进去看一眼。”
      云歌看侍卫环绕,守卫森严,不解地想了会儿,猛地明白过来,对许平君细声求道:“姐姐,要麻烦你了。”
      许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进去吧!”
      守卫见皇后亲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兰,犹豫件,许平君已走进了院子。
      ******************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扫落叶,抬头看到来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激起一阵轻尘。
      “大公子在哪里?”云歌问。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许平君和云歌推开木门,刺鼻的酒气混着酸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一个长发散乱的男子正抱着一个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却已经被酒渍、油渍染得看不出来本来的样子,皱巴巴地团在身上。脸上野草一般的胡髯和长发纠缠在一起,压根看不清楚五官,只觉得污秽丑陋不堪,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许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刘贺!刘贺……”
      紧抱着木匣的人身子微动了动,喃喃自语:“红……红……”忽然笑起来,大呼一声,“二弟,这是我们的喜酒,再干一杯。”
      云歌猛地转身出了门,仰头望天,一口口地大吸着气。
      许平君扶着门框,似有些站不稳,那个倜傥风流的男儿怎么成了这幅摸样?半晌后,她才定下心神,问四月:“你怎么可以让他醉成这样?”
      四月盯着许平君冷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快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还能做什么?难道清醒地散步吗?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该散多少遍?”她说话的工夫,整个院子就被她走了个遍。
      许平君看着逼仄狭窄的小屋,说不出话。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洗礼的的目光前,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云歌走到四月面前,一字一字地说;“我会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让他醒过来!”
      四月双眼圆睁,瞪着云歌,好一会儿后,用力点了点头:“好!”
      云歌快步离开,许平君紧跟在她身后,想问却不敢问。
      上官小妹看到云歌,问道:“他还活着吗?”
      “离死不远了。你要我做什么?要我去求霍光,还是皇上?”
      小妹悠悠笑起来:“霍光几次按时皇上下旨杀刘贺,罪名他都已经替皇上网罗齐全,一千多条罪行呢!只差皇上点头宣旨。皇上却一直含含糊糊地装糊涂,霍光又想通过我的手刺死他,我装害怕,大哭着拒绝了。”
      许平君喜悦地说:“皇上定是念着故请,我去求皇上放人。”
      小妹视线如寒刃,割碎了许平君的喜悦:“皇上不是不想杀刘贺,而是不敢杀。孝昭皇帝曾命他写过一道圣旨,他承诺过不动刘贺,否则刘贺早就……”小妹一声冷笑,“皇上现在最希望的就是霍光能设法杀了刘贺,可霍光不想背负杀害废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上下旨杀了刘贺。”
      许平君脸色发白,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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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歌问:“圣旨呢?”
      小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遍,皇上肯定想得遍数更多。他先前一定以为在我这里,所以借着把我从椒房殿迁到长乐宫的机会,将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个底朝天,可惜结果令他失望。”
      云歌看小妹盯着她:“也不在我这里,我刚知道此事。”
      小妹的视线越过了她,似看着极远处:“他不会舍得将你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刘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压根儿没去烦扰你。”
      云歌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半晌后,才哑着声音问:“你为何拖到现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许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难鸣;再玩下去,就来不及了,现在的时候恰恰好。边疆有乱,皇上和霍光暂时都顾不上刘贺,但他们一个抢了刘贺的皇位,一个废了刘贺,没一个会放心留着刘贺。”小妹看着云歌,微笑起来,“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刘贺是他的朋友,刘贺也敬他为友,否则,以刘贺的心智决不至于沦落到此。我想他绝不想看到刘贺今日的样子,刘贺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好似卸下了一个大包袱,神态轻松、脚步轻快地走了。
      云歌遥望着守卫森严的院子,心里全是茫然。她虽然给了四月承诺,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兑现这个承诺。
      书房内,孟珏清心静气、提笔挥毫,在书法中,寻找着暂时的平和。
      “卿云烂兮,*慢慢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三月轻敲了敲门:“夫人想见公子。”
      孟珏眉间有不悦,可声音依然温润有礼:“我有要事在忙,请夫人回去。”
      “你怎么……”三月的叫声未完,云歌已经推门而进,“不会占用多少时间,我来取回一样属于我的东西。”
      三月一脸不满。孟珏盯了眼三月,她立即心虚地低下了头,匆匆后退,将门掩上。
      孟珏不露声色地将面前未写完的卷轴轻轻合上:“什么东西?”
      “风叔叔给我的锯子令。”
      孟珏沉默了一会儿,从暗格中取出锯子令交给云歌,云歌转身就要走,他问道:“你知道怎么用吗?”
      风叔叔说找执法人,可执法人在哪里?云歌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去一品居找掌柜的,将锯子令出示给他,锯子们自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歌震惊,一品居竟然是风叔叔的产业?
      她冷嘲道:“如果你告诉我七里香其实也是你的产业,我想我不会太惊讶。”
      孟珏没有回答,而云歌也没有给他时间回答,语音刚落,人已经在门外。
      “三月。”孟珏扬声叫她进去。
      三月拖着步子走进屋子。孟珏看着她没有说话,三月脸色渐渐发白,跪了下来:“奴婢知错了,绝无下次。”
      孟珏移开了目光,吩咐道:“你派几个人暗中盯着云歌,查清楚她这几日的行踪。”
      三月吊到半空的心放下,脸色回复正常,磕了个头后站起来:“是。”
      三月出来时,看见许香兰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罐汤过来,她苦笑着上前行礼:“二夫人先回去吧!公子这会儿正忙着。”
      许香兰眼中都是失望,强笑了笑说:“好的,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一旁的丫鬟委屈地嘟囔:“守着路子炖了一下午!前天忙,昨天忙,今天还是忙!喝完汤的工夫都没有吗?”许香兰嗔了她一眼,朝三月抱歉地笑笑,提着汤姗姗而去。
      三月只能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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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歌为了救刘贺,细心地调查和分析这朝堂上的一切。
      想要救出刘贺,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刘贺送回昌邑国。昌邑国是武帝刘彻封的藩国,只有皇上才能下旨夺藩王性命、收回封地,而刘询因为对先帝有承诺,一日没有销毁自己亲手写的圣旨,就一日不敢宣旨光明正大地杀刘贺。
      可要把刘贺送回昌邑,谈何容易?
      首先要把刘贺从建章宫中救出,再送出长安,最后护送会昌邑。守建章宫的羽林营,虎狼之师,只听命于霍家,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不可能从羽林营的重重戒备中救出刘贺。即使把刘贺救出建章宫,又如何出长安?俯在京畿治安、守长安城门的是隽不疑,此人铁面无私,只认皇帝,他一声令下,将城门紧闭,到时候插翅都难飞。最后的护送当然也不容易,以刘询的能力,肯定能调动江湖人暗杀刘贺,可相对前两个不可能完成的环节,最后一个环节反倒是最容易的。
      虽然云歌看不到一点希望,可她的性格从不轻言放弃,何况这是刘弗陵的心愿?!无论如何困难,她都要做到。
      既然最后一个环节最容易,那就先部署最后一个,从最简单的做起,再慢慢想前两个环节。
      她静静观察着朝堂局势的变化,希冀着能捕捉到刘贺的一线生机。
      汉朝在秋天正式出兵,到了冬天,关中大军大败匈奴的右谷蠡王,西北大军虽然不能直接参与乌孙内战,可在赵充国将军的暗中协助下,乌孙内战也胜利在望,刘询和霍光的眉头均舒展了几分,众位官员都喜悦地想着,可以过一个欢天喜地的新年。
      正当众人等着喝庆功酒时,乌孙的内战因为刘询的宠臣萧望之的一个错误决定,胜负突然扭转,叛王泥靡在匈奴的帮助下,大败解忧公主,顺利登基为王。解忧公主为了不让汉朝在西域的百年经营化为乌有,毅然决定下嫁泥靡为妃。
      消息传到汉庭,一贯镇定从容、喜怒不显的霍光竟然当场昏厥。
      迫于无奈,刘询只能宣旨承认泥靡为乌孙的王,他心内又是愤怒又是羞愧,面上还得强作平静。内火攻心,一场风寒竟让一向健康的他卧榻不起。太医建议他暂且抛开诸事,到温泉宫修养一段时间,借助温泉调养身体。
      刘询接纳了建议,准备移居骊山温泉宫,命皇后、霍婕妤、太子、太傅以及几位近臣随行。
      因为旨意来得突然,孟府的人只能手忙脚乱地准备。
      担心温泉宫的厨子不知孟珏口味,许香兰特意做了许多点心,嘱咐三月给孟珏带上。
      一堆人挤在门口送行,孟珏和众人笑语告别。到了许香兰面前时,和对其他人一模一样,只笑着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就要转身上车。
      许香兰强作着笑颜,心里却很难受委屈,听说不少大人都带着家眷随行,可孟珏从未问过她。唯一宽慰点的就是孟珏对她至少还温和有礼,对大夫人根本就是冷淡漠视。
      “等一等!”一个冷冽的声音传来。
      孟珏闻声停步。
      云歌提着个包裹匆匆赶来:“带我一起去。”
      自霍光病倒,大夫人就回了霍府,已经很多天没有回来,这会子突然出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孟珏如何反应。不想孟珏只微微点了下头,如同答应了一件根本不值得思考的小事。
      云歌连谢都没说一声,就跳上了马车,原本改坐在马车内的孟珏坐到了车辕上。车夫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扬鞭打马,驱车离开。
      刚到温泉宫,云歌就失去了踪迹,三月着急,担心云歌迷路。孟珏淡淡说:“她不可能在温泉宫迷路,做你的事情去,不用担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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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平君在整理衣服,听到富裕叫“孟夫人”,还以为听错了,出来一看,竟真是云歌。喜得一把握住了云歌的手:“你怎么来了?一路上冷不冷?让人给你升个手炉来?”
      云歌笑着摇头:“一直缩在马车里面,拥着厚毯子,一点没冻着。”
      许平君有意外的喜悦:“孟大哥陪着你一块儿吗?”
      云歌笑意一僵:“他坐在外面。姐姐,我有话和你单独说。”
      许平君看到她的表情,暗叹了口气,命富裕去外面守着。
      “什么事?”
      “我已经计划好如何久大公子了,只是还缺一样东西,要求姐姐帮我个忙。”
      “什麽忙?”
      “看守刘贺的侍卫是霍光的人,我已经想好如何调开他们,救刘贺出建章宫。”
      “这些侍卫对霍家忠心耿耿,你怎么调开?”
      云歌从怀里掏出一个调动羽林营的令牌,许平君面色立变:“从哪里来的?”
      云歌的手随意一晃,令牌即刻不见:“从霍山身上偷来的。霍光病得不轻,儿子和侄子每夜轮流看护。他在霍光榻前守了一夜,脑袋已不大清醒,我又故作神秘地和他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大意下,令牌就被我给偷来了。”云歌说着,面色有些黯然,“霍府现在一团乱,希望叔……霍光的病能早点好。”
      许平君已经明白云歌要她帮的忙,十分为难地问:“你想让我帮你从皇上哪里偷出城的令牌,好让隽不疑放人?”
      云歌点头:“皇上离京前特意叮嘱过隽不疑,严守城门。隽不疑这人固执死板,没有皇命,任何花招都不会让他放行。这件事情必须尽快,一旦霍山发现令牌不见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能再有。”
      许平君侧过身子,去叠衣服,默不作声。很久后,她语声干涩地说:“我不想他杀大公子。可他是我的夫君,如果我去盗取令牌,就等于背叛他,我……我做不到!云歌,对不起!”
      云歌满心的计划骤然落空,呆呆地看着许平君。上官小妹以为刘询的所为会让许平君心寒,她低估了许平君对刘询的赶去,而自己则高估了许平君对刘贺的情谊。
      “云歌,对不起!我……”
      云歌抓住许平君的手:“姐姐,你只要帮我查清楚大哥把令牌放在哪里,把收藏令牌的机关讲给我听就可以了,这样子不算背叛大哥。如果我能偷到,证明老天站在大公子这边,如果我偷不到,那也是命,我和大公子都会认命。”
      许平君蹙眉思量着,云歌钻到了她怀里:“姐姐!姐姐!姐姐!皇上身边高手无数,他自己就是高手,即使你告诉我地方,我也不见得能偷到。姐姐忘了红衣吗?大公子再这样被幽禁下去,不等皇上和霍光砍他的头,他就先醉死了,红衣即使在地下,也不得心安呀……”
      云歌还要絮叨,许平君打断了她:“我答应你。”
      云歌抱着她亲了下:“谢谢我的好姐姐。”
      许平君苦笑:“你先回去吧!我梳妆一下就去看皇上,等有了消息,我会命富裕去通知你。”
      云歌重重嗯了一声,先回去休息。
      一边走着,一边反复回想着侯伯伯教过的技艺,却又频频叹气。刘询不是霍山那个糊涂蛋,也不会恰巧一夜未睡,昏昏沉沉就被她得了手,何况刘询肯定不会把令牌带在身上,而是应该藏在某个暗格里。
      刚进住处的院门,三月恰好迎面而来,云歌突然朝她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三月,你最近在忙什么?”
      三月被云歌突然而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晕,不解地看着云歌。
      云歌借着和她错身而过的机会,想偷她身上的东西,三月立即察觉,反手握住了云歌的手,满脸匪夷所思:“你要做什么?”
      云歌懊恼地甩掉了她的手:“就玩一玩。”说完,咚咚咚地跑掉了。
      立在窗口的孟珏将一切看在眼底,静静想了一瞬,提步去找云歌。
      云歌坐在几块乱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山坡下的枯林荒草,眉目间似含着笑意。她发了会儿呆,取出管玉箫,吹奏起来。
      曲子本应该平和喜悦,刻在萧萧寒林,漠漠山霭中听来,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
      两只山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欢叫着跳到云歌身前,歪着脑袋看看云歌,再看看空无一人的云歌身侧,骨碌碌转动的眼睛中似有不解。
      云歌微笑着对猴子说:“他去别的地方了,只能我吹给你们听了。”
      两只猴子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云歌的话,一左一右蹲坐在云歌身侧。在她的箫声中,异样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