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时光里的文字美人
　　这是伊小贝杀死孩子的第七天。
　　当她说到第三百八十七次“我真的不想杀他”的时候，凉月再也忍受不了她的絮絮不止，“咔嚓”一下挂断电话。
　　电话里的忙音在小小的居室溢散开来，只剩下近乎绝望的空洞。
　　伊小贝躺在沙发上，木讷地注视着纯白色的天花板，身体里的血液流离失所地横击着每寸肌肤。满目的苍白使她恐惧地闭上双眼，思绪里却又似乎回到了七天以前的临江市中心医院……
　　夜幕已降临，临江市的夜晚格外美丽。
　　透过窗户，霓虹灯的斑驳的光倾泻在1407病房里。
　　隔壁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形体单薄的少妇，嘴唇苍白，眼神幽怨。
　　伊小贝刚刚从手术室里出来，体内刹那的冰凉不但没有散去，还一直蹿到内心深处，形成一股刺骨的疼痛。她无望地看了少妇一眼，匆忙收拾了一下病房里自己的东西，转身就往外面走去。
　　1407病房外是长长的走廊，一直通往手术室，地板上只剩下灯的影子。
　　白日的忙碌此时一扫而光，护士、护工和医生的踪迹都全然消失。一阵风吹过，阴冷无比，“砰”的回声荡漾在整条走廊里。
　　伊小贝心一紧，回头一看，是1407病房的门关上了。
　　或许是被风吹过去的，亦或许是被那个少妇关上的。
　　伊小贝加快脚步，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医院里。不仅仅是因为她从小对医院有着厌恶情结，还因为这个医院取走了她身体中的孩子。若不是黎明远三个月前的不告而别，她也不会忍痛做出这个决定。
　　穿过走廊一拐弯就是楼梯，出了大门就是繁华的都市世界了。
　　可是伊小贝却在离开时感觉到脚底生凉，脊椎骨似乎在被牵扯着向后面的手术室转动。她加快脚步，可是一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地从身后传来，回头的欲望终于盖过逃离的恐惧，她猛地转过身来。
　　离手术室已经越来越近，伊小贝终于听清楚了，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微弱地溢散着：“妈妈，妈妈……”
　　伊小贝的额头上直冒冷汗，衣角上的流苏被搓成了一条一条。她忍不住退后了两步，手术室的门依旧轻微摇晃着，飘散的冷风里夹杂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妈妈，妈妈……”这个声音仿佛就徘徊在伊小贝的耳旁，她颤抖着闭上眼睛，猛地拉开门走进去，过了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却赫然看见一个血淋淋的女婴躺在手术台上。
　　女婴颤抖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用着稚气的声音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
　　伊小贝捂着双耳一直往后退，可是手术室的门却不知什么时候被紧紧关上了。她陡然恐惧地抱着膝盖蹲在门后，可是那微弱的声音如同冰锥扎入了她的心。她终于紧闭上了眼睛，惊恐地大叫了起来，转身朝着手术室的门一头撞去……
　　一股疼痛的感觉汹涌在胸口，伊小贝睁开眼睛一看，却依然身处家里的客厅。
　　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
　　但是，那个婴儿的模样却是如此清晰：那纯净的眼神里散发出抹不去的诡异，就连安然的微笑里都流泻出丝丝阴郁。
　　伊小贝再次望着纯白色的天花板，失去了心神的无助感漂浮上来，那种苍白与婴儿的脸色越发接近。
　　这时，她再次听到一个女孩的微弱声音：“妈妈，妈妈……”
　　伊小贝完全失去控制，双手狂抓起来，嘴里大喊着：“我不是你的妈妈，我不是你的妈妈！……”
　　头部一阵疼痛，伊小贝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凉月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天花板依旧是纯白色，刚才那挥之不去的一幕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凉月用手在伊小贝面前晃了一晃，摇着她的肩膀说：“小贝，小贝，你怎么了？”
　　伊小贝如梦初醒，梦中梦？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凉月摸了摸她的额头，起来到厨房去为她倒了一杯水，温和地说：“刚才电台有事，所以我才挂了电话，结果再打过来时你又占线。我才过来敲了半天的门，你都没反应，幸亏我想起黎明远把钥匙留给了我，不然……”
　　听到“黎明远”三个字，伊小贝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凉月自知说错了话，悻悻地把水杯往她面前一推，尴尬地笑着说：“做噩梦了吧？喝点开水，提提精神，一下就会缓过来的。”
　　从医院回来之后的一周，伊小贝从来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
　　睡觉、吃饭、泡澡、上网，构成了她的全部生活。
　　身为一名电视台主持人，她本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电视上，可是每每看到广告里出现的婴儿，总是让她心惊胆战。所以，她干脆不看电视，转而把时间大多耗在了网络上。当然，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两个月前，她已经被迫从电视台转到了较为冷门的电台。
　　凉月嘟囔着说：“小贝，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就是一个孩子吗？现在做人流的女人这么多，你何必非要搞得自己这么神经兮兮的呢！”
　　伊小贝面容未定，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月月，你不知道。我老是梦见那间阴冷的医院，那个恐怖的手术室，那个血淋淋的婴儿……还有，那个奇怪的女人。”
　　凉月蹲在伊小贝的面前，捧着她的脸心疼地说：“小贝，你看你把自己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把自己的前程都给毁了。”
　　伊小贝苦笑：“电台主持和电视台主持又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一张脸露不露的问题。何况现在我的身体状况我最清楚，确实不适合出现在屏幕上。”
　　凉月叹息了一口气，恶狠狠地说：“都是那个死男人的错！如果他再敢出现的话，我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还好有凉月一直陪伴着她。
　　刚才凉月挂了电话，伊小贝几乎感到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她了。从小，她那重男轻女的父亲总因为她是女孩跟母亲闹脾气，母亲被逼急了便嚷嚷“我当初就说要把孩子打掉的，是你非要生下来的”。父亲不知何时又渐渐染上了酒瘾，还时常动手打母亲，直到后来母亲终于忍受不了，离开了这个不和睦的家庭。
　　而伊小贝在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后，刻意远离了父亲，唯一的联系是每月见他一次，给他一笔生活费。
　　家庭温暖对于她来说，似乎是很遥远的。
　　后来见到黎明远，以为这个男人可以赐予她一生的幸福。
　　可是三个月前他又离奇失踪，现在真的只剩下儿时的好友凉月来照顾她了。
　　看着凉月精致的面容，伊小贝心底不禁温暖起来。
　　母亲离开的时候，伊小贝还只是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常被香樟街道的小男孩们用树枝追着喊：“野丫头，野丫头，没人要的野丫头！”就是在那时，凉月如英雄一般横空出世，气势汹汹地赶走了那些男孩子。当时的她俩还是丑小鸭，谁也没想到，多年后她们都成了电视台的顶梁柱，临江市的当红主持人！
　　凉月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悉地打开了电脑，带着兴奋的语气说：“小贝，我给你推荐一个博客，写得可好了！她的人气在一个月内就达到了几十万呢，而且我觉得她的文字特适合你们电台那个《夜香魂》节目。”
　　伊小贝笑了笑，故作轻松地拧了凉月一把，埋怨说：“哼，你早不说。害得我这些天都在为找上节目的题材着急。电台主持这一块我又不是太熟，都不知道能不能做好呢。”
　　话刚落音，一个嫣红色的界面跳了出来，漫天的樱花花瓣在香艳的文章标题里轻舞飞扬，艳丽到极致。无论是博客版面设计还是文章内容，都透露出纤巧华丽的风格，甚至近乎靡丽。博客上方的介绍令人颇为惊讶：我的文字是烙印，将深入你的骨髓。顿时，她在凉月的眼神里看到了一股近乎贪婪的阅读欲望。
　　电脑前的凉月似乎堕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半天才回过神来，得意地说：“怎么样？我介绍的文字还不错吧？”
　　伊小贝嘴上“哼”了一声，但在粗粗浏览后，心却已经不知不觉间被这个博客的主人抓住了。文字细腻优美，流淌着无尽的忧伤，却又有隐忍的坚强，让人对这个悲伤的世界心生美好。这简直就是为《夜香魂》节目而量身打造的文字啊！
　　凉月没有理会伊小贝的表情，夺过鼠标说：“小贝，再给你看看这个博客的主人——黎虹染，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看上去很气质。”
　　说着，一个穿着血樱红绸缎旗袍的女子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优美的曲线把身段修饰到曼妙动人，波浪般的长发在背后如瀑布般倾泻而落。
　　“是她？”伊小贝失声地大叫着。
　　博客的主人居然就是医院里的那个女人！
　　仔细看去，不错，绝对是她！虽然神情里多了一分妩媚，嘴唇之间满是妖娆蔓藤，但是那眼睛里却有着怎么也化不开的幽怨。而左边眼角下那颗优雅的泪痣，让人实在无法遗忘！
　　凉月疑惑里带着兴奋，揽着她的肩膀追问：“小贝，难道你认识她吗？她是谁，怎么不早些介绍给我认识啊？我好想认识她哦。”
　　伊小贝若有所思地说：“她就是我在医院里看到的奇怪女人，之后我又常常梦见她。这个女人，心中似乎藏满了故事。”
　　凉月假装哭丧着脸说：“啊！早知道我就不去出差了，陪你留在医院里该多好啊，还可以有机会看到这个美女作家呢！”
　　她这副模样可把伊小贝逗乐了。这么多年的成长，凉月反而从最初的“英雄”变成了一个爱哭闹的女孩，就如幼时的伊小贝。她故意用力推开凉月说：“你这个死丫头！当初可是你全力支持我去做手术的。我去医院手术时，你倒是走得干脆，现在后悔却是净想着大美女去了！”
　　凉月马上换成一副耍赖的模样，说：“哎呀，小贝！人家不是故意的，都怪台长派我出差！啊，不过我还可以去医院探探，说不定美女还在医院里呢。”
　　吃完夜宵，两人捧着咖啡在沙发上随意地聊天，决定要通宵看韩剧。
　　凉月的手机却突然响起来。她“嗯嗯啊啊”了半天，却没有漏出半句实质性的话语。挂断电话，转过头不好意思地说：“小贝，对不起啊。有个客户临时有事，叫我赶紧过去一趟。”
　　伊小贝撅起嘴巴说：“生怕我偷听你的电话呢？这么晚哪还有什么客户，不知道去跟哪个男人约会。”
　　凉月轻轻地拍了她的脑袋一下，嗔怪道：“死丫头，别胡说了，我那些破事你还不知道吗？”
　　望着凉月匆匆离开的背影，伊小贝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自从乔宇当年选择留学而抛弃凉月后，凉月的身边就再没有出现过任何与爱情相关的男人了，偶然有男人出现也不过是风花雪月一场。或许从表面上看凉月是开朗外向的，可是实际上她已经因为爱情的创伤而把自己的心封闭了。
　　想到这里，伊小贝又想到黎明远，心生感叹：黎明远跟乔宇不愧是铁哥们，连抛弃爱情的态度都如此相似。说走就走，一去不复返。
　　喝完了咖啡，伊小贝百无聊赖，只好继续上网。
　　一打开网页便是黎虹染的博客，原来凉月已经把它设置为主页。
　　伊小贝本不是喜欢舞文弄墨的女人，可是一想到既然接手电台《夜魂香》这档节目，就得长期和文字打交道，她便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看着黎虹染博客里一个又一个以悲剧结尾的爱情故事，伊小贝心里腾起阵阵凉意，大脑处于一片涣散的状态。突然，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来。慢三下，快三下。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宛似暗地里的呜咽声。
　　“是谁？”伊小贝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是午夜一点四十四分了。
　　顷刻，她一下想起前几天看的恐怖片，说的是一个女人因为受到丈夫亡魂的诅咒，每晚都会在午夜一点四十四分听到敲门声音。她不由得神经绷紧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颤抖着问：“请问……是谁啊？”
　　外面没有人应答，敲门声依旧有规律地响着。伊小贝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透过猫眼往外张望，却是一个身穿红衣服、手里提着洋娃娃的小女孩，低着头不紧不忙地敲门。她松了一口气，尽力保持着平静的声音说：“你是谁家的小宝贝，这么晚为什么还不回家啊？”
　　小女孩还是没有抬头，只是嗫嚅着：“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我没有地方去。”
　　伊小贝想，这肯定是个迷路的孩子。在她居住的这个住宅小区里，常常会有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她打开了门，蹲下来握着小女孩的手说：“小宝贝，你的家在哪里啊？阿姨带你找爸爸妈妈去。”
　　这一握竟让她吃了一惊，小女孩的手冰冷刺骨，如同针一样扎痛了伊小贝。沉默了半天，小女孩抬起头来，伊小贝吓得一下子就把手松开了：那是一张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的脸，平平的脸上还不断流淌着血！
　　她被吓得退到了屋内，小女孩却一步步逼近，大声呜咽着质问：“你就是我的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啊？”
　　伊小贝捂着耳朵大声叫了起来：“走开，走开。我不是你的妈妈！”
　　……
　　一段清凉的声音倾泻入耳，是古筝曲《水姻缘》。
　　伊小贝猛烈地摇摇头，大脑在恍惚中似乎又逐渐清醒。她发现自己还是坐在电脑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片平静。
　　原来又是梦！
　　她缓缓着转回头来，电脑屏幕里却已经切换到黎虹染的相片：依旧是身着血樱红绸缎旗袍，只露出半张脸的含花微笑，眼角的泪痣若有若无。背景却不再是刚才的现代都市氛围，那一派古色古香的小镇风光让伊小贝感觉到熟悉无比。
　　是香樟街！那是她幼时生活过的地方。
　　母亲离开后，父亲终日酗酒，伊小贝大部分的童年都在外婆家度过，而外婆家就在香樟街里最偏僻的古巷深处。
　　这个叫黎虹染的女人曾在外婆家的附近逗留？她们曾在医院里擦肩而过，现在她们又在网络上再度相遇。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伊小贝不愿多想，返回刚才的小说页面，在看到小说标题的时候，她恍然大悟地笑了。
　　原来刚才是陷入小说情节太深了。那半夜遇见小女孩的一幕，在黎虹染的小说里确实描述得活灵活现，原来自己也有这么入戏的时候。于是，伊小贝不假思索地给这篇文章留言评论：染，你的文章让我无法自拔。还有，我更惊讶于我们的缘分。如果可以，请加我的QQ号码。
　　关上电脑时，时钟敲了三下。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伊小贝突然想起黎虹染博客上方的介绍：我的文字是烙印，将深入你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