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天下》


  • 作者:李歆

  • 第十八章 身份(中)
  • 第十八章 身份(中)
      巴达礼,原科尔沁首领贝勒奥巴之子,奥巴死后,首领贝勒一职由巴达礼继承。如果选了他们一族的女子进宫,那么哲哲和布木布泰在后宫里那么多年的努力,换来莽古思一族兴旺强大的成果将完全付诸东流。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太极的确需要仰仗科尔沁强大的实力支持,但是哲哲和布木布泰接二连三地生下六个女儿的事实,也逼迫吴克善不得不屈服。
      “大汗……您……”
      皇太极缓缓将目光收回,和颜悦色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吴克善,柔声问道:“我听大玉儿说她有个姐姐,长得娴静秀丽,品貌出众。你如何就瞒我不报呢,难道是舍不得这个大妹妹么?”
      吴克善大吃一惊,嘴巴张了张,最终在皇太极的逼视下沉默地低下头去。
      “我见过你大妹妹的画像了,很是中意。这样吧,等这头的事一完,你便直接回科尔沁准备亲事,然后把你大妹妹送进宫来。”顿了顿,柔声笑起,“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了她,不会亏待了你们科尔沁……”
      吴克善哑巴吃黄连,僵硬地梗着脖子,从皇太极手里将一副卷轴接过,哑声道:“是,臣明白了。”
      等吴克善踉踉跄跄地走出帐外,我茫然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这样做能行么?”
      “怎么不行?”嘴角含笑,一抹冷意笼罩住他的双眸,“真该感谢哲哲的八格格,她可出生得太及时了!”
      “哲哲的八格格?”我撅嘴,闷闷地说,“难道不也是你的八格格么?”
      皇太极冰冷的面具迅速融化,他捏着我的下巴,轻声嗤笑:“我的悠然在吃醋呢。”
      “胡说!”我拍开他的手。
      “悠然……唉,悠然!但求你能明白我的心……”
      “我明白。”我靠在他怀里,盯着他衣料上的龙形纹理,细若蚊蝇的感叹,“我爱的男人,他的名字叫皇太极……爱新觉罗皇太极!他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平凡的男人!所以……”我仰起头来,点着脚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既然已经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你,那么我会选择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份!”
      皇太极的眸瞳遽然转黑,深沉而又柔情四溢,“悠然!委屈你了……”
      我故作霸道地戳他胸口,鼓着腮帮子说:“既然知道委屈我了,那以后就要乖乖听我的话……”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指,低哼:“疼……”我朝他瞪眼,他轻笑,“我是说你的手会疼!”
      “贫嘴!”
      “不敢……”他用力搂紧我,“以后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只要你肯答应嫁给我!”
      “哦——”我故意拖长音,“我要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他开始沉声磨牙,十指动了下,作势预备挠我痒。
      我咯咯大笑,身子不自觉地扭动起来,他托住我的脑后,忽然压下脸来,热切地吻住了我。
      “悠然……在这之前,请你先委屈再做一回哈日珠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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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月底,有线报传回,察哈尔林丹巴图鲁汗病故!这位少年登位,雄心勃勃地想如同努尔哈赤统一女真那样统一全蒙古的男子,最终在大草滩郁郁而终,终年四十二岁。
      林丹汗死后,汗位由嫡长子额哲继位,据闻喀尔喀却图台吉已率领他的人马离开,转入青海。林丹汗遗留部众除一部分跟随苏泰母子由大草滩返回鄂尔多斯外,其余人均做鸟兽散,大部分就和高尔土门福晋、窦土门福晋一样,陆陆续续地辗转投靠了大金。
      林丹汗的叔父毛祁他特最终也未在科尔沁久留,我不清楚他和科尔沁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最终到底还是明智地选择了皇太极。
      许是这几日日有所思,到得夜晚我竟接连数日频频梦见多罗福晋苏泰、囊囊福晋娜木钟,还有伯奇福晋、泰松格格、淑济格格、托雅格格……梦里颠倒,众相凌乱,搅得我白天醒着时脑子也是迷迷糊糊的,不甚清醒。
      囊囊福晋……她应该已经分娩了吧?那个曾经被视为能带来吉兆的婴儿,没曾想最后的命运竟是一出生就失去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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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屏风后长吁短叹,额角太阳穴上隐隐涨痛,我用大拇指轻轻按着,没揉上几下,就听代善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林丹汗之妻窦土门福晋,乃上天所赐,大汗宜娶之……”
      我惊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代善……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不宜纳此福晋,把她配予家室不睦的贝勒吧。”皇太极淡淡地拒绝。
      “大汗!窦土门福晋乃上天所赐,大汗若不纳娶,恐违天意!”
      “天意?”皇太极冷笑,“因何见得是上天所赐?”
      “大汗难道忘了,三个月之前,雌雉西来,夜入御帐,这难道不是上天谕之吉兆?”
      “呵……”皇太极猛地畅然笑起,殿上众人许是从未见他们的汗王如此真心实意地欢笑过,不禁一齐愣住了。
      我在屏风后苦笑连连,此时皇太极心里想的可与代善他们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蒙古风俗与女真风俗大致差不多,但是蒙古女子的待遇可比女真女人强百倍,蒙古女子若是丧夫,有继承丈夫财产的权力。但是在这个男权强盛的时代,女人又不得不依附男人而活,那么等到这个寡妇再嫁时,前夫留下的财产将成为她最好的嫁妆。
      如今既要合理地继承林丹汗的财产和部民,又要让这些部民心悦诚服地归顺大金,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了林丹汗的福晋。
      如果仅从政治面考虑,代善的提议确实不失为最稳妥的好办法。
      “大汗非好色多纳妃子之辈……若是大汗真如古代暴君那般,荒淫无度,贪恋女色,臣等不仅不会劝纳,必当极力劝阻……然而我大金国汗修德行义,允符天道,受天眷佑。汗思所洽,凡兄弟臣民,咸安乐利,是以百姓拥戴,视汗如父!臣时常在想,不知该用什么办法使大金国库充盈,治臻殷富……”
      “你……”
      皇太极气噎,代善浑然未觉,仍是诚心劝谏:“汗若富裕,则国民康乐,汗若贫乏,则国民受苦。臣今日所言,若心与口违,必得天谴!大汗若娶窦土门福晋,则民心慰悦,若不娶,则民心怨甚……”
      “代善!你大胆!”砰的一声,皇太极拍案而立,手指着阶下的二哥,暴怒,“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代善惊讶地看着皇太极,不明所以,阶下众人亦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臣不敢,臣不明白……”
      “你不明白?”皇太极冷笑,“难道我就一定得听你的,娶了那个寡妇不可么?我要娶什么样的女人,我自己难道不比你更明白!”
      我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太极的小性子果然又发作了,好像……每次事情摊到代善或者我的头上,皇太极就会失去冷静。
      “大汗息怒!”一时间帐内所有部将齐刷刷地跪地,“臣等以为大贝勒所言无有不妥!大汗请三思!”
      皇太极沉默不语,透过缝隙,我清楚地看到他死死捏紧的拳头,骨节凸起,泛成一片灰白。
      死水般的沉寂!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帐内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众人仰望着头,期待地看着皇太极,等待着他的答复。
      冷静啊,皇太极!拜托你冷静一点!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焦急地扒着屏风,恨不能冲出去劝阻他的冲动,抚平他的愤怒。
      “此事……容后再议。”终于,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皇太极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吧!”他跌坐回椅子,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瘫软地倒在座位上。
      总算没有再起冲突,我松了口气,等人走*光了,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悠然……我对不起你。”他把头埋在我胸口,像个孩子般无助地搂住我的腰。
      “快别这么说!”我勉力一笑,故作轻松地说,“你是大金国的汗王,将来还会是……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生离死别尚且不能把我们分开,还有什么能阻隔我们的呢?”
      他身子有些发僵,动也不动地窝在我怀里。
      我蹲下膝盖,仰望着捧起他的脸,“如果我没有出现,你会不会娶窦土门福晋?”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我要听真话。”
      “会……你不在,我娶谁都没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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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心一笑,“那么,请你不要顾忌我太多,按照你原本想的那样,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当初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绝不允许你再有半点的犹豫!你是最棒的,你会……名垂清史!”
      “名垂青史?”皇太极笑了,笑容里添了几许欣慰,冲淡了无奈的抑郁。“傻女人,我没那么伟大!你太高看我皇太极了!”
      “爱屋及乌嘛!”我腆着笑脸打马虎。心里却在嘀咕,我说的可是“清史”,不是“青史”……不过,不管是哪个史,关于爱新觉罗皇太极的功绩,相信必然会永载史册,功过自由后人裁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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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娶窦土门福晋的事拖了三天,在朝臣们的再三劝谏下,皇太极终于应允了这门亲事。九月初三,大金派遣巴克什希福前往木湖尔伊济牙尔说亲,多尼库鲁克听闻后喜出望外,当即表示要把窦土门福晋送至军幄中与皇太极完婚。
      皇太极随即拒绝,命希福等人将窦土门福晋先行送回盛京皇宫,又修书信与哲哲,叮嘱不可怠慢。
      安排好窦土门福晋的事后,有关于我身份的事项也慢慢被定夺下来。我不清楚背地里皇太极到底与吴克善是如何沟通商榷的,总之,军队快到辽河时,科尔沁等蒙古诸部的贝勒来向皇太极请辞,皇太极竟让我也收拾了几件行李,然后亲自领着我,将我送到了吴克善的帐内。
      吴克善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我低下头一言不发,心里紧张得半死。
      “你好好待你妹妹……一个月后,我要在盛京见到完整如初的她。你这个大妹妹若是瘦了一两,哲哲和布木布泰只怕会担心得瘦上一斤!”皇太极冰冷的话语不仅让吴克善打战,就连我,也是一阵发寒。
      交代完最后几句,皇太极凝目盯着我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半天,“我在盛京等你……”
      “嗯。”
      “你一定要来!”
      “我一定来。”
      “我等你……”
      “嗯。”
      “我要你成为我的新娘!”
      “嗯,我会是你的新娘,人人称羡,天下最幸福的新娘……”
      吴克善强忍的不满,在皇太极走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出来,但他又不敢对我太过放肆,只得冲我横鼻子竖眼地哼哼:“会骑马么?”
      “会的。”我甜甜一笑。今后得有一个月的时间需要这位贝勒爷多关照,我如何敢对他无礼,拍马奉承还来不及呢。
      吴克善命人牵了一匹花斑母马给我,我轻轻松松地翻身上马。
      “女真人?”他诧异地瞟了我一眼。
      “不是。”
      “难道……你是汉人?”
      “不是。”我咧嘴笑,把皇太极事先教的话说了出来,“我是蒙古人,察哈尔毛祁他特是我的养父!”他果然瞪大了眼珠子,“我叫哈日珠拉!哥哥,以后请多关照!”
      “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的女儿,你……难道是你?”
      我装出一副无辜天真的模样,腼腆地低下头,“与你的婚事不成可不能怪我,其实是我养父想把我嫁给大汗……但是大汗觉得察哈尔已经有个窦土门福晋入主后宫了,若是再加上我,对于科尔沁来说就太不利了。大汗心里其实更加看重与科尔沁的联姻,所以他认为我既然姓博尔济吉特氏,与毛祁他特又不是真的血缘亲人,与其与察哈尔攀亲,不如让我改了身份,变成科尔沁的格格进宫。这样一来,科尔沁在大金的地位可以更加巩固!”
      “不错!”吴克善沉声,“林丹汗败亡了,他的余部若是不想被鄂尔多斯人吞并,只得来投奔大金。林丹汗有八大福晋,听闻窦土门福晋还只是姿色平平之辈,他的多罗福晋却是貌美如花,盛传与亡了海西四族的女真第一美人不相伯仲,这样的女人一旦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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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一凛,他这张乌鸦嘴,还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泰酷似东哥的容貌,早就成了我心底难以触碰的一根刺。我甚至不敢想象,若有一天皇太极见到了苏泰,他会是何种反应。
      “哈日珠拉!”吴克善大声喊我的名字。
      “嗯?”我茫然地回头。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吴克善的妹妹!你是科尔沁草原的格格,博尔济吉特氏哈日珠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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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太极下的聘礼差不多在我们回到科尔沁的同一时间内送至,莽古思与寨桑大概早就听吴克善提过这事,又或许吴克善之所以敢把我领回家,早得了长辈们的首肯。
      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是布木布泰的姐姐,所以在名义上便是寨桑侧福晋的女儿。寨桑侧福晋与我本就相熟,原就对我颇有好感,我再花点心思投其所好地拍拍马屁,这个额娘倒也很容易地就认下了。
      莽古思年迈,族中事宜早就交给寨桑打理,对于这个名义上的阿玛,说心里话我有些惧怕他,他比吴克善难捉摸得多。好在大家彼此相处的时间不会长,我只要熬个十天半月的,也就回盛京见皇太极了。
      我心里高兴,对这些烦心事也就不再多放在心上,只专心地等着做皇太极的新娘。
      十月初,送亲队伍终于在吴克善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从科尔沁启行。
      这是我人生里唯一一次觉得充满甜蜜期盼的旅程!
      送亲队抵达盛京的时候是十月十五,不用吴克善吩咐,盛京那边早有人出城相迎,在城外安排好下处。天刚擦黑,丫头婆子们便进房来替我梳妆,我瞪着炕桌上红艳艳的大红嫁衣,有种恍惚做梦的飘飘然。
      随着时间一点点地往后推移,我的心跳慢慢加快,于是着急地催她们手脚再快些,没想竟惹得她们一片嗤笑。
      “格格真是等不及要见新姑爷了!”
      我厚着脸皮任她们取笑,含糊地说:“是啊,等太久了……”换来的自然又是一片笑声。
      “下雪了!”门帘子掀开,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外头下大雪了!”
      我不禁一愣。
      “好事啊!这是吉瑞之兆,再没比这更好的事了。老天爷也来祝贺我们格格新婚大喜呢。”
      我点点头,不觉笑了,“我喜欢雪……”如果在现代,是否应该穿上洁白的婚纱呢,只是不知道皇太极穿上西装会是什么样子。
      雪下得极大,到得午夜时分,地上已是厚厚地积了一层,送亲队终于开始行动起来。穿戴妥当,换上大红嫁衣的我,头上顶了大红喜帕,由喜娘扶着颤巍巍地上了马车。
      车轮在雪地上碾过,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我依稀听得城门打开,车队进入了盛京。深夜似乎格外的宁静,我轻轻嘘了口气,突然一阵整齐划一的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街上乱哄哄地响起阵阵欢笑声。
      “格格!”喜娘在窗外低声叮嘱,“姑爷家派人来接您啦!”
      车帘子打开,我感觉有人靠近,然后一双胳膊把我从车里抱了出去。我嗅了嗅鼻子,这人身上有股烟草味,原来是我的“哥哥”吴克善。
      他抱着我走了十来步,停下,沉声说:“我把妹妹送来了!”
      对面有人应了声,黑暗中感觉自己从一双臂弯中被移交到了另外一双强壮的臂弯里。这是谁?是皇太极来接我了吗?
      “你放心……”声音低醇如酒。
      我猛地一颤,怎么是他?怎么居然是他?
      “有劳大贝勒多费心了!”
      代善轻柔地一笑,“应当的。”说完,抱着我稳稳地转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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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耳朵边上嗡嗡直响,像是盖头里钻进来无数蜜蜂。真的是代善……真想不到居然会是代善来迎亲!
      迷迷糊糊间也搞不清是什么时候代善把我放下的,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坐进了一顶暖轿内。轿子晃晃悠悠地继续走了半个小时,这才停住。
      咯的一声轿子被放到地上,我觉得脚冻得有些麻,微微跺了两下,窗外喜娘的声音立即传来:“格格莫要急啊。这是规矩……咱们已经到宫门前了,姑爷家要扳扳新娘子在家时的格格脾气,自然不会那么快来应门的……”
      “咝……”我龇牙吸气,这算什么破规矩?在现代可只见有新娘不开房门,伴娘隔门索要红包,急死新郎加伴郎的规矩。这满人怎么那么麻烦?扳脾气,其实说白了就是给女方下马威吧?
      我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嘴。
      “嘎吱——”厚重的门板开启声,一片着急的喊声传出:“快!快!快进去!”
      “怎么回事?”喜娘迷糊地嘀咕,“这憋性儿不是得憋上一会儿的么?”
      “憋什么呀!”有太监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我的姑嬷嬷,大汗在里头听说新娘子在门口憋性儿,差点儿龙颜大怒,下旨说若是冻坏了汗妃,就要了咱们的脑袋。”
      “可是……不憋性……”喜娘张口结舌。
      “还憋个什么劲呀,大汗说了,这位新娶的汗妃,谁敢给她憋性儿,就是给大汗使性儿……”
      我扑哧一笑,若非要保持住该有的端庄仪态,我早在轿内笑翻了。
      轿子被平平稳稳地抬进了大门,先还听喜娘咋咋呼呼地小声惊叫,到后来竟是再没听到她半点声音。轿子走了一阵,忽然有些倾斜颠簸,我略略扒住轿身,心里已有了答案——这估摸着已经到了翔凤楼前了,轿夫们正抬轿上阶梯呢。
      想到这个翔凤楼,心中不禁又是一阵甜蜜的悸动。
      临分别前,皇太极曾对我说,为不忘雌雉之恩,特下谕旨把皇宫最高建筑,后宫门庭的三重门楼命名为“翔凤楼”!并且还玩笑说,要把那只雌雉供养在楼内,不容他人亵玩宰杀。
      穿过翔凤楼,便听得丝竹之声喜气洋洋地闹腾起来。我越发紧张,虽然心里念了一百遍皇太极的名字,可手心里仍是不住地往外冒汗。
      鼻子里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烟熏味,我皱鼻屏息,差点控制不住鼻头发痒打喷嚏。
      “新娘下轿——”
      心里一个咯噔。来了!我马上就能见到皇太极了!不由得一阵兴奋,摸瞎似的抓着喜娘冰冷的手腕,一步步地往轿外挪。
      轿帘完全敞开了,我从盖头底下能清晰地看到一片晕黄明亮的火光,轿外空地上的积雪已经扫尽,连着轿身铺着一幅明黄色的御用地毯。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踩上那幅黄毯。
      “咻——”破空之声扑面传来,我神经线猝然绷紧,下意识地就想往外头冲,却没想胳膊被喜娘紧紧拽住,无法动弹。
      “别动啊,格格!”
      咻!有东西撞在了轿门顶上,然后落到黄毡子上。
      是支箭!一支早已去掉箭镞的苍头箭!
      咻——咻!
      又是一支!
      接连三发,我瞪着地上躺着的三支箭,眩晕地晃了晃身子。这……这就是所谓的射轿门?哇靠,这要是射偏了少许,即使是苍头箭,也会让人伤筋裂骨的!
      我吞了口干沫,惶惶地想,接下来还有什么恐怖的事在等着我?天哪,为什么结个婚居然这么麻烦?
      轿外的温度明显要低许多,可身上的新娘嫁衣并不厚实,我冻得瑟瑟发抖。转念间听见司仪的声音又在那高喊:“跨火盆!”
      眼前顿时被人搁下一只炭烧的火盆来,我当时感动得真想蹲下地去烤火。可是喜娘绝对不会乐意,她死死攥着我的胳膊,硬拖着我迈过那盆暖意融融的炭火,我只得可怜兮兮地跟着她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就在我冻得牙齿忍不住上下打战的时候,我终于被一群仆妇簇拥着带进了一间暖房,热气迎面扑来。我松了口气,这算到哪了?该是新房了吧?阿弥陀佛,总算可以歇一会儿,不必再折腾了。
      奇怪啊,刚才明明还好多人的,现在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好奇地晃动脑袋,折腾了半夜,早已累得又困又乏,特别是头上顶着的珠钗头饰,实在是太沉重了,压得我脖子酸疼。
      又独自沉闷地坐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人答理我,我也搞不太懂这婚到底是怎么个结法,有心喊人偏又不敢,这万一张嘴乱叫坏了规矩,那可就给皇太极丢尽了脸面。于是只得硬撑着,继续呆坐,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眼皮开始不听使唤地耷拉,脑子里一阵清醒,一阵迷糊……
      “格格?!”有人在耳边扯着嗓子尖叫,“天哪,我的格格!您怎么睡过去了?”
      “啊……”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大红喜帕早不知道丢到哪去了,我正侧卧着趴在一张柔软的裘皮上,“啊……什么事?可以吃早点了吗?”
      “噗——”身前一大群人发出一阵哄笑。
      我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坏了!眼前的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只见喜娘的一张脸绿得像是屋顶的瓦檐,“格……格!”我瞧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更像是在想一把掐死我了事。
      我急忙坐直了身,对面有个小丫头脚步轻盈地走过来,蹲下身替我把压皱的嫁衣给细心地捋平了。
      我顿生好感,不由得冲她咧嘴一笑。
      “主子,奴婢名叫未央,是大汗指派奴婢过来服侍主子的!”
      未央……我眨了眨眼。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骨子还透着清新的稚嫩,一张娇嫩如雪的脸上充满了纯真,眼波灵动,清澈如水。
      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
      “格格!”喜娘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小声抱怨,“您这正在坐福呢,怎么可以睡过去呢?”
      我顿时大窘,眼珠一转,已看清此刻自己正坐在一座军帐之中——女真人成亲,因时逢战乱,往往有把新娘直接送到军营中成亲的习俗。久而久之,坐帐之习竟也演变成了婚礼的一个步骤。
      这个坐帐,也称之为坐福,其实事前喜娘也有关照,只怪我当时太兴奋,没怎么放到心上。
      好在我身份尊贵,喜娘虽有埋怨也不敢当真给我摆脸色,于是重新招呼满帐仆妇嬷嬷过来伺候我洗漱、用膳。
      我饿了一晚,正欲放开肚子好好吃一顿,却没想胃里才垫了三分饱,喜娘就果断地命人将早膳撤去,吝啬得连水都不给我喝上一口。
      “这……”我瞪着那些糕点,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是为了格格好。”喜娘将喜帕子重新给我顶上,扭头吩咐未央,“你在门口候着,格格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
      一行人脚步窸窸窣窣地往帐外走出,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帐内,纹丝不动。原想也许过不多久,皇太极就该出现了吧。可没想这一坐,就足足坐了三个时辰。
      我先还稍稍改动姿势,到得后来,无论怎么挪移,我的屁股都已麻痹得失去知觉。
      天啊!这哪是坐福啊,简直就是坐牢啊!
      麻痹的感觉沿着尾椎骨一直蔓延至脖子,加上时近晌午,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手足发软无力,正要像座泥像般往后轰然倒塌时,帐帘子一动,未央甜甜地喊了声:“都台嬷嬷好!”
      “哟,这不是未央丫头么?”有个慈祥的声音响起,“未央长得越发标致了……”顿了顿,脚步声靠近,“老奴给汗妃请安!汗妃吉祥!”
      “免了。快请起!”喜帕遮面,我虽瞧不见这位都台嬷嬷是个什么人,却也隐约觉得她身份不简单,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奴才。
      正思忖间,头上一轻,遮面的盖头竟被拿走,我错愕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张满脸皱纹的老妇,年纪总有六十了,脸圆圆胖胖的,颇有富态。笑起来,双眼微眯,给人一种亲切感。
      “主子!这位是特地请来给您梳头的老嬷嬷。”未央细心地解释,“都台嬷嬷是大汗长姐东果格格身边服侍的老人了,福寿双全,由她给您梳头开脸,最合适不过!”
      “未央丫头的小嘴真甜!”
      东果格格……好久远的一个名字!久远得几乎我都快把她给遗忘得一干二净。她,还活着吗?过得好不好呢?何和礼过世那么久了,她是否仍是倔强得不肯改嫁他人,宁愿孀居孤守一世?
      其实,努尔哈赤的几个女儿似乎嫁的都不怎么如意。
      二格格嫩哲先是嫁给了巴图鲁伊拉喀,没曾想竟被伊拉喀无情遗弃,努尔哈赤盛怒之下杀死了伊拉喀,随后又把嫩哲嫁给了自己的亲外甥郭尔罗达尔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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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格格莽古济在武尔古岱病故后,再嫁蒙古敖汉部首领贝勒琐诺木杜棱,算是梅开二度。可惜莽古济还是老脾气,动不动就给额驸使脸色看,在夫家争风吃醋。前夫武尔古岱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可那个琐诺木杜棱却听说并不是个好欺的主……
      四格格穆库什自从布占泰死后,亦改嫁额亦都,虽然老夫少妻配得让人觉得有些尴尬,可他们的婚后生活倒也很是平淡安静,穆库什甚至还给年迈的额亦都生了老十六遏必隆。叹只叹额亦都老迈,终是撒手人寰,撇下了年轻的妻子。穆库什最后竟在努尔哈赤的再次指婚下,再嫁额亦都的第八子图尔格……
      五格格嫁人的时候才十一岁,丈夫是额亦都的次子党奇。两人也算得是年龄相当,然而党奇成为额驸后,恃宠而骄,行止无礼,态度蛮横,甚至频频冲撞褚英、代善这些阿哥们。额亦都多次训斥后仍是屡教不改,为正门庭,同时向努尔哈赤以表忠心,额亦都最后竟把这个儿子给杀了。没过几年,五格格郁郁而亡,死的时候仅仅十六岁……
      六格格……
      “汗妃!”
      “主子!”
      “啊?!”猛地回过神,眼前是两张放大的脸孔,我被吓了一大跳。
      “主子是在思念大汗么?”未央浅浅一笑,替我将头上的首饰一一拆除。我还没从刚才的神游思绪中完全走出,只觉得胸口抑郁难受,在这样的喜庆之日居然会想起那些命运叵折、婚姻不幸的格格们,真不知是喜是悲。
      “咝——”我疼得吸气,脸上突然像是刀刮般火辣剧痛。
      都台嬷嬷双手手指间撑着两条细长的棉线,棉线在她手里灵活自如地上下翻飞,绞刮得我脸上像烈火在烧。
      要不是顾忌形象,我早放声哀号了。这种美丽的代价也实在太痛苦了!脸上的细毛被清除干净的同时,我全身的汗毛寒涔涔地立了起来,藏在袖管内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开完脸,我正估摸着兴许自己的脸已经肿成猪头了。都台嬷嬷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我,拿了水粉胭脂,一个劲地往我脸上招呼。一时间,在我周身方圆一米内粉尘簌簌,漫天飞舞,我被呛得连声咳嗽。
      接下来是梳妆,都台嬷嬷熟练地将我的长发梳成两把头式样,重新戴上沉重的扁方、绒花、翠玉、凤簪……一件也不少的全侍弄上了我的头顶。
      “好了!”都台嬷嬷的这两个字此刻在我听来好比天籁之音,真是上苍赐予我的特赦令啊!
      未央嘻嘻一笑,取了镜子给我看,我吓得连连摆手。算了吧,就方才这种阵势弄出来的妆容,还是不看为好,我怕看了我会没勇气再嫁给皇太极。
      “主子!该出去了,别让大汗久等了……”
      “嗯。”我虚弱地回答,“可是……能不能先让我方便一下,我快憋不住了。”
      “啊?”未央张口结舌。
      “啊?”都台嬷嬷目瞪口呆。
      “啊?”喜娘刚刚迈出的脚步踉跄了下,险险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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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中午,我忍着饥肠辘辘,步履虚浮地出帐,喜娘和未央站我两侧,同时扶住了我的左右手肘。喜帕下只能看到大约两尺大的空隙,我在心里大略地画出方位,我此刻脚下踩着的应该是后宫的主庭院。
      走了十来步,不知为何,喜娘和未央突然同时放开手。我顿时茫然无措,傻傻地独自一人僵硬地站着。
      “悠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我心头一喜,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
      皇太极伸手过来与我相握,十指纠缠交错,我忽然定下心来,那种彷徨与不安的感觉全都在抓住他手的那一刻消失了。
      “阿查布密!”有人朗声高喊,然后周围许多人一起拍起了手,起哄般地笑喊,“阿查布密!阿查布密!阿查布密……”
      我才意识到周围有许多围观之人,闹哄哄的嬉笑声让我的脸涨得通红。
      皇太极牵着我的手,把我一步步带到一张案桌前,透过晃动的流苏,我依稀瞧见桌上摆着贡品和……牌位?!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虽然瞧不清那长长的一列牌位上面写着的每一位祖先的名字,但是靠前的那个最显眼的神位上,我在瞥眼间已看明白了那几个熟悉的满文——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皇太极与我相握的手紧了下,我顺从地跟着他在案前一同缓缓跪下。
      “列祖列宗在上,我皇太极今日要在你们面前,名正言顺地娶了这个女人!”皇太极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却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说这些,而是在对他的阿玛,对那个曾经用强硬手段捆绑和束缚了我半世的清太祖在宣誓。“我会用我一生的心血去爱她、疼她,至死不悔……若有违此誓,必当人神共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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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泪一下就涌了上来。女真人信奉神灵,极重誓言,所以轻易绝不对天起誓,害怕遭受天谴。
      “格格!”正当眼泪泫然欲坠时,喜娘及时在我手里塞了样东西。
      我低头一看,却是一盅酒。
      “记得只需饮一半,可千万别喝光了。”许是喜娘已经对我完全没了信心,所以决定不厌其烦地跟着我,把所有事项不论巨细再三叮嘱。
      我微微一笑,将酒盅凑到唇边,轻轻啜了口。
      好辣!是白酒,火辣辣的感觉沿着食管滑入腹中,像团烈火般燃烧起来。胃里空荡荡的,正饿得慌,这酒一下肚,顿时烧得我浑然忘了饥寒。
      喜娘飞快地将我手中的半盅酒夺走,然后又塞给我另一只酒盅,我垂睑一看,清晃晃的仍是半盅,明白这其实是皇太极刚才饮过的半盅酒。
      将这半盅酒一口饮尽,我的脸烧了起来,身上有些燥热。
      “良辰开喜宴,佳日娶新人。宰猪摆宴,祭祀神灵,神庇赐福,佳偶天成。夫妇永偕,福祉日增。六旬无疾,七旬未衰,八旬孙绕膝,九旬白发生,百岁无灾且修龄。年长岁永,享寿无穷。宜其家室,富贵恩荣。子孙尽孝,兄弟施仁,父宽宏,子善良,阖第得此吉祥,感戴神灵……”
      我身子一颤,倏地仰起头来,只可惜红帕遮面,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聆听着这个温润而又熟悉的声音将这份阿查布密的祝词柔声唱诵。
      “不是萨满唱祝词的吗?怎么会让大贝勒……”
      人群中窃窃地响起低声的议论。
      “大汗昨儿个特意恳请的,大贝勒是族中最具名望的尊长,由他主持阿查布密更为妥当……”
      “新娶的汗妃到底是什么人啊?居然劳动大贝勒亲自……”
      “是科尔沁……”
      “听说昨晚迎亲,也是大贝勒去的……”
      “好厉害,还没进门就如此尊贵了,那以后……”
      我低下头,心里有些酸,有些疼,又有些欢喜……种种复杂的情愫交织在一起,蓄势已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恰恰滴在喜娘伸手递来的酒盅内。
      “格……格格。”喜娘的声音有丝颤意,“请饮第二杯,仍是半饮即可。”
      我含着泪,喝下半盅酒,代善的祝词已经吟唱第二节,案上有人在切肉,代善每唱完一节,那人就将一块切下的肉抛向空中,而后又在地上洒酒。
      我只觉得那淅淅沥沥的洒酒声就像是在抛洒我的眼泪一般。
      痛,却快乐着!
      “哈日珠拉!”对面的皇太极终于出声。我早料到他必然会憋不住,不得由笑了起来,刚才坠泪的一幕一定丝毫不差地落在他眼里,恐怕这会子他早小心眼地想歪了。
      “大汗!”隔着喜帕,我柔声蛊惑他,“你可知在我们那里是如何喝这交杯酒的么?”望着手指拈着的这第三杯酒,我忽然戏谑心大起。
      “什么?”他果然好奇上当。
      “你过来!”我上身前倾,有限的视线扫到他的右手。我将右臂绕过他的胳膊,凑过嘴轻轻地将酒盅凑近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