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天下》


  • 作者:李歆

  • 第十六章 追寻(下)
  • 第十六章 追寻(下)
      而那只羊,却被另一支箭射个正着。
      一片轰然喝彩声中,我不禁动了怒气。放眼那么多的羊,为何独独要跟我抢功?
      倏然转头瞪去,直把心中无比的厌恶和伤痛之情,一并发作在这凌厉的一眼怒视中。
      目光在身侧那人脸上一睃,我的心突然狂颤抽搐,因为太过震骇,竟是吓得左手一滑,木弓失手落地。
      他就骑马立在我左后侧不足五米远的地方,大汗淋漓地光着膀子,手里张着弓弦,箭镞笔直地对准了我的眉心。
      嘴角勾起一道柔软的弧度,沉寂阴鸷地带出一抹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眸中森冷地透出一股迫人寒气,我背脊上阵阵发寒,脑袋仿佛轰的一声被炸裂开。
      我最不想,最不愿,也是最最害怕见到的人,竟然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眼前!
      心跳如雷,我张了张嘴,感觉太阳穴上突突跳了两下,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被烈日曝晒过头,眼前竟然猛地一阵发黑,整个人软软地从马鞍上滑了下来。
      左肩重重地砸在草地上,我闷哼一声,恍惚间有人用力抱起了我,然后脸部两颊被人用手指使劲捏住,撬开紧闭的牙关。
      略带温热暑气的清水被强行灌进我的嘴里,溅得我满脸都是。我来不及吞咽,水因此而呛进气管,呛得我连连咳嗽。
      我微微睁眼,视线所及,多尔衮脸部的轮廓模糊不清,似有双重叠影交错在一起,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我胸口憋闷,长长地吐了口气,感觉心脏跳动得太过厉害,手足乏力。
      周遭人声鼎沸,想来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人,我紧张地撑起身子,正待说些什么,忽然身子腾空离地,竟是被多尔衮拦腰抱起,径自放到了马背上。
      他随后上马,坐到我的身后,一手牵缰,一手扶住我的腰。
      “嗬!”策马疾驰。
      我能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那股热辣辣的风,背靠在多尔衮的胸口,能清晰地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我没来由地一阵发慌,但随即又宽慰自己,这不过我多虑而已,我现在已被毒日晒得中暑脱力,会心悸发慌乃属正常现象,不足为奇。
      虽然抱着如此想法,我却仍是惴惴不安地挪动开僵硬的身子,试图脱离他的怀抱。才稍稍一动,腰上突然一紧,多尔衮霸道地将我重新拉回怀里,紧贴在自己胸前。
      他胸前的肌肤,滚烫得炙人。
      “很好!”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很好……当真好得紧哪!”
      此时马儿已负着我俩远离人群,越驰越远。我听多尔衮话中有话,心底发憷,猛地推开他,叫道:“放开我!”
      这次他没再拉我,惯性使然,我竟一个趔趄栽下马去。我尖叫着摔落草丛,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后才勉强稳住身形。仰面朝上,正觉摔得七荤八素,头昏脑涨,忽然头顶光线一黯,一团黑影凌空罩下。
      我瞪大眼,惊慌地看清多尔衮正飞身跃下,直接扑向我。我尖叫一声,侧过头挥手打他,“走开!”
      两只手蓦地被他一一抓牢,他强悍地跨骑在我的腰上,左手将我双腕勒住,右手扳住我的下颌,逼迫我抬高头颅正视他。
      他的肤色被阳光晒得黝黑,脸上更是泛着红光,似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顷刻间便可将我吞没干净。而他眼眸中射出的慑人眼神,却又像极了一柄锋利的刀,正在一刀刀地凌迟活剐了我。
      我登时被他的凶狠暴戾之气吓破了胆。印象中的十四阿哥,一直都是个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稍带有点色,又有点痞的人,即便历史早就注定他将来会成为叱咤风云的摄政王,我也从没打心底里真正惧怕过他。
      但是,现在……
      “你在害怕什么?”他讥诮地冷哼,“像你这种胆大包天的女人,我还以为你永远不知死字怎么写!”
      他右手拇指上套着一枚翡翠扳指,坚硬的玉制硌在我的颌骨上,锥心刺骨地疼。烈日当空,他额头满是汗水,顺着清峻瘦削的脸廓,滴滴答答地溅落到我脸上。
      “嗒”,数滴过后,终有一滴溅入我眼内,我眼睫急眨,正觉眼球火辣刺痛,忽然唇上灼灼剧痛,竟是被他牙齿狠狠咬住。
      我痛呼吸气,痛得眼里淌下泪水,头高高仰起,挣扎着试图避开他的攻击。无奈这一切都只是徒劳,他的力气远胜我数倍,任我踢腾双腿,却逃不开。
      我咬紧牙关,感觉唇上一抹血腥入口,于是索性放弃挣扎,闭上眼默默忍受,只是因为太过害怕愤怒,身子不受控制地狂颤。
      ******************
      “噗!”明知在这个时候,这种氛围下绝不该发笑,可我却终是没能忍住。等到这一声笑出,我才又后怕不已,更加紧张地闭紧双目,不敢睁眼瞧他暴怒的神情。
      “你还笑?”听不出他是恼羞还是气愤,我只觉得身上一紧,他竟然伸手开始扒我的军服。
      “不要!”我吓出一身冷汗,弹目开眼,惊恐万状地看向他。
      甫睁眼,入目的是多尔衮的右肩,晃眼间,瘦削的肩胛上有块齿痕状似疤非疤的粉红色印子,蓦然跳入我的眼帘。那印子在我眼中遽然放大,我瞪大了眼,突然觉得所有的气力全部被抽空。
      “看!这是……我给你的信物!来生……你来找我……记得……”
      这是……信物……来生……找我……
      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全身战栗不止。
      多尔衮的脸近在咫尺,目光炯炯。在那一刻,透过这张酷似努尔哈赤的脸,我只看到一双霸道的眼……
      褚英!我许了来生的褚英……
      我哑然尖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再伤害我……”
      因内心无比恐惧,声音颤若秋叶,我害怕得泪流满面。
      多尔衮停了手,滚烫的掌心按在我的腹部,肌肤相触,全然没有半分旖旎,唯有紧张和难堪。他的眼神渐渐平复清澈明净,然而我却不敢掉以轻心,那里头层层叠叠,隐晦如海,深不可测,无法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终于,在煎熬中挨过漫长的等待后,他缓缓撒开了手,手指轻抚我的面颊,将我鬓角的碎发一一拨开,“我不逼你。只是记着……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你休想逃得掉!”
      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休想逃得掉……
      我如遭电击!我欠他的,我欠他的……褚英……我欠下的……
      多尔衮沉着脸站起身,我眨眼,忍着全身酸痛,狼狈地拢住衣襟,翻身从草丛里爬了起来。
      不!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他不是褚英!他是多尔衮!他只是多尔衮!
      稍稍稳定心神,那边多尔衮冷眼睥睨,“镶蓝旗……你混得不赖啊,居然跑到镶蓝旗去了。能女扮男装这么久,必然有人在背后包庇纵容……”
      我吓了一跳,忙道:“没有!你别乱讲!我只是出发前敲昏了一名小兵,顶了他的名额罢了……”
      多尔衮冷冷一笑,我知道他断然不会轻信。他和济尔哈朗同受皇太极恩宠重用,然而两人却时有政见不合,竟像是两冤家对头一般,逮到机会便要弹劾打击对方的气势。
      倒霉我一个不要紧,若是因此连累了济尔哈朗,那可就真的过意不去了。
      我舔了舔唇,口干舌燥。下唇被他咬破了皮,血丝咸咸的,略带了点腥味。
      “过来!”他走到坐骑旁边,命令我。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磨蹭过去,他背着身在马鞍旁一阵摸索后,突然转身朝我丢过来一件东西。我环臂抱住,却是一只牛皮水囊。
      天气干燥炎热,时下供水艰难,尤比粮食短缺现象更为严重。自打进入察哈尔境内以来,因缺水中暑之人数不胜数,夜里赶路时,常常有人昏倒路边而不被人知晓,直等天亮各旗清点人数才会察觉。
      我叹了口气,拔下塞子,仰头灌了两口。正喝得畅快,忽然腰上一紧,多尔衮搂住了我,轻声说:“真不明白你搞什么名堂,干巴巴地混在西征队伍里,把好好的皮肤晒得都脱了皮……自古女子皆爱美,无论老幼,都极为珍视自己的容貌,为何偏偏你就爱特立独行?”
      我嘿嘿一笑,腰肢扭了下,挣脱开他的狼爪,“贝勒爷说笑了。”
      “我不说笑!”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我只认认真真地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你究竟为何而来?又想从中得到些什么?”
      他一连串的问题脱口问出,我不禁愣住,茫然无语。
      我是谁?我为何而来?我想得到些什么?
      答案清楚明白,但是面对他,我却无从答起,也无力回答,只得虚弱地笑说:“贝勒爷想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混口饭吃……”
      他一皱眉,“那好!混饭吃是吧?那你把这身镶蓝旗的褂子脱了!”
      我心里猛地一抽,惊问:“你想做什么?”
      他盯着我看了两三秒钟,突然爆出一声长笑,揽臂牢牢抱紧了我,也不管天热汗湿得腻味,“以后这口饭,爷赏你吃就是了!”
      我这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弃镶蓝旗,改入镶白旗,而我却完全想歪了。耳根子不由得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尴尬地回道:“谢爷赏饭!”
      看来济尔哈朗那里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若还想安安稳稳地跟着大部队前进,只怕以后真的就得跟着多尔衮混了。
      其实只要多尔衮不去一味刨根问底,追究我的身份来历,无论是跟济尔哈朗混,还是跟他混,我都无所谓。不过……我若是突然之间失踪不见,济尔哈朗是否替我这个交情还算匪浅的奴才担心,是否以为我中暑掉队,而派人四处找寻?
      唉,无奈地叹口气。管不了那许多了,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算一步。总之,无论在哪个旗混,找寻一切机会接近皇太极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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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尔衮似乎对我疑虑难消,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下,我时有错觉,他暗地里偷偷打量我的眼神,更像是把我当成林丹汗安插在西征队伍里的间谍,又或者他甚至疑心是我给林丹汗通风报信,弄得现在一个察哈尔子民都看不到。
      真是头痛啊,这个误会如果落实的话,我十之八九会死无葬身之地。
      “哎……”
      夜里气温略降,暑气稍解,然而躺在密不透风的帐篷里,仍是觉得闷热难当。多尔衮就睡在离我不足三米的地毡上,他的低声呼唤我听得一清二楚,却因为暂时估摸不透他的用意,而不敢轻动,只是背向着他蜷缩身子假寐。
      “哎……睡着没?”耳听窸窸窣窣声不断,他似乎腾身站起。
      我心中警铃大作,忙嗯了一声,翻转身子,故作睡意蒙眬地回答:“睡着了。”
      “哧!”他轻笑,果然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我跃身坐起,右手悄悄摸到枕边的腰刀,“贝勒爷有何吩咐?”
      说话间他已挨近我,借着从用以透气的小窗口洒进的点点月光,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大口吞了下唾沫,我手指在刀柄上用力握紧。
      多尔衮似有所觉,眼睑淡淡地垂下,在我手侧不着痕迹地掠过,“天热睡不着,不如陪我聊会吧。”
      我惊讶之余,仍不敢大意松手,只是借着调整姿势,把刀调了一个更顺手的方向——非是我要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实在是十四爷在男女问题上劣迹斑斑,不容我小觑。
      想到男女问题,我心中一动,好奇心不禁犹然升起,“好啊。聊天是吧?那说好了,只是聊天而已,如果我说了一些你不爱听的,或者无心戳到了你的痛处,那也只当我胡扯,你不许动怒。”
      多尔衮撇嘴一笑,单手撑地,挨着我缓缓坐下。我往后挪开少许。他掀眉瞪我,“做什么躲我,我是老虎,还吃了你不成?”
      我暗想,是不是老虎还说不准,但是色狼倒真是不假……不得不防!
      “你身子烫得好比一个烧着的大蒸笼,我怕热。”我假意用左手扇风,眼光斜斜地望向窗外。
      月色皎洁,虫鸣啾啾,确实是个闷热难耐的夏夜。
      “哎……”
      我担心他又来追问我的身份,赶紧抢在他之前,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和大玉儿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一出,我顿时后悔不迭。我原打算循序渐进地诱导他透露些内幕出来,可谁曾想最后却尽数毁在我这张快嘴上。
      他飞快地睃了我一眼,目色深沉,长长的眼睫在他挺括的鼻翼旁落下一片阴影。我的一颗心随着他死寂般的沉默而越跳越快,怦怦怦怦,我脑袋震得发晕,终于抑制不住紧张,手心茫然地按上心口。
      “西宫侧妃……”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已过数十分钟,多尔衮忽地嗤笑,“好端端地突然提她做什么?她不是你的亲侄女么?”
      我脸上一红,假装没听到他后半句的调侃,只是瓮声瓮气地说:“不能提么……”底下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三四遍,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最后只得长叹一口气,“算了,只当我什么都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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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问了,又如何能再当做什么都没问呢?”
      我微微抽气。
      他曲起膝盖,双臂抱膝,下巴搁在膝头。月光下,赤裸的上身瘦削却并不显得过于单薄,脸上带着一种慵懒而又略带散漫,隐约间可以看出他的情绪竟是出乎寻常的平静,“宫闱之事不是你我该过问的,我觉得你对汗妃们过于关切了。难不成……你竟是对大汗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你……你胡说什么?”我被他一脚踩到痛处,又羞又急,当场从席上蹦了起来。
      多尔衮果然不愧为多尔衮,我不曾想到他的洞察力竟是如此敏锐,难道我的感情当真表露得如此明显,居然让他一眼洞穿?
      不!我没法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来历,又如何向他解释东哥与我的前世今生?那三十四年的南柯一梦,说出来只会令他把我当成妖人看待!
      “你!”情急之余,我倏地伸手指向他,恼羞地叱道,“关我什么事了?明明是你和大玉儿之间不清不楚,暧昧……”
      一句话未喊完,我右臂剧痛,竟是被多尔衮伸手拉住用力往下一拽。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跟着栽倒,他顺势扑了上来,牢牢压住我。
      我又惊又怒,果然逞一时快意非明智之举,一报还一报,他踩我了,我也踩了他,只是我踩他只怕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传闻多尔衮与大玉儿两情相悦,甚至有野史称顺治帝福临乃是多尔衮的私生子,难不成是真的?
      “你想杀人灭口?!你别以为自己瞒得甚好,其实大汗一直洞悉你们的奸情……”我口不择言,这当口只想着如何脱离他的压制,伸手尽力去够那枕边搁着的腰刀,哪里还顾忌自己到底在讲些什么。
      “你这张嘴……能不能安静会儿?”他双腿弹压住我的膝盖,右手卡住我的下巴,不让我乱动。
      我浑身战栗不止,右手笔直探出,指尖才刚刚够到刀柄,突然多尔衮的左手飞速探过,抢在我之前抓住刀鞘猛力往外一掼。啪的一声腰刀摔到角落,我的心急遽一沉,如堕冰窟。
      “散播谣言,离间我和大汗之间的情谊,这也是你此行的目的之一么?”
      刹那间,我骇得魂飞魄散,恍惚中思绪竟像是飞转倒退回许多年之前,记忆中最沉重、最凄烈的痛楚被生生挖了出来。
      我颤声尖叫:“不要——”
      多尔衮一把捂住我的嘴,我张口毫不留情地咬下。他咝地从牙缝里吸了口气,甩手。
      “你属狗的吗?”
      “不要……不要……”我已语无伦次,满心恐惧,泪水滚滚落下。
      褚英带给我的伤害,曾经令我刻骨铭心,即使时隔那么久远,却仍是深埋在我心底最最触碰不得的痛。
      我哭得气噎,多尔衮道:“我最讨厌和哭哭啼啼的女人办事了。”
      “呜——”我号啕大哭,伤心、屈辱、害怕……种种极端的情绪糅杂在一起,将我努力维护的坚强与自尊彻底打成齑粉。
      “好了!别哭了!”他看起来似乎挺不耐烦的,不过语气却渐渐放柔了。
      我泪眼蒙眬,想着皇太极近在咫尺不得相见,只能苦挨相思,独自魂牵梦萦……我费尽心机想见皇太极,却接二连三地被多尔衮破坏,如今更是要忍受他的侮辱,惊惧中不禁暗生一股恨意。
      “别哭了……”他耸肩,“我答应不再碰你……”
      我抓紧凌乱的衣裳,从他身前慢慢往后挪开,抽噎着用手背胡乱地抹干眼泪,哽声:“你走开!”见他动也不动,心里愈发气急,恨声道,“好,我把命交你手里就是!”
      “你舍不得死的!”他气定神闲地立身而起,一派轻松。
      我呆住,方才那股狠劲就像是一只被戳破的气球,顷刻间泄得一干二净。
      颓丧地咬唇不语。虽然心有不甘,然而却不得不承认,我心里记挂着皇太极,我现在的确舍不得死……
      “过来!”他半蹲下身子,在身前拍了拍席面儿,竟像是唤小狗般唤我,“靠近些,我有话跟你说!”我犹豫不决,他下一句话已然像炸药包似的丢了过来,“你不过来,难不成是要我过去?”
      我拿他没辙,他字字句句都点在我的软肋上,他若是存心刁难于我,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脱他的算计。
      他轻易便可将我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心惊胆战地靠近他,多尔衮笑了笑,我瞧他脸上虽挂着笑容,可一双眼却异常的凛冽深沉。
      “我不知你的居心何在,不过……”他猛地捏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头直视他,“我还是要把这件事讲个明白,我喜欢女人,环肥燕瘦我都不大挑剔,但这不等于说我会不懂进退,和大汗的女人搞得不清不楚。你所谓的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她长居深宫,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单独见面也未曾有过,更遑论私下有染?枉你机关算尽,大汗总不会信你无端宣扬的谣言,你的那点计谋拿到他跟前现,比都没得比……哼,玩离间计,你可知大明袁崇焕是怎么死的?跟我八哥玩离间计,你还太嫩了!”
      我连连喘气,背上汗湿了一大片,额头不住地往下滴冷汗,“我,我不是耍心计,我只是……误会了而已。你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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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到如今,我唯有先向他服软认错。
      可为什么人人都说多尔衮和大玉儿有关系,可真到了这里,却全然不是一回事呢?
      多尔衮分析得的确十分有理,而且他也无须在我面前撒谎,若是不满我的胡言乱语,大可一刀宰了我,永除后患。此刻打量他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神采,竟是充满了无比的自信,可见他刚才的一番话所言非虚,他和大玉儿之间真的没有半点可供绯闻滋长的空间。
      我欲哭无泪,那些传闻轶事果然当不得真!
      我这条小命险些就葬送在这该死的野史传说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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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三,大军至木鲁哈喇克沁,分三路向前挺进:左翼由阿济格率科尔沁、巴林、扎鲁特、喀喇沁、土默特、阿禄等部兵一万,进攻大同、宣府边外察哈尔属地;右翼由济尔哈朗、岳托、德格类、萨哈廉、多尔衮、多铎、豪格等率兵两万进归化城、黄河一带;而皇太极则带领代善、莽古尔泰等人率大军继续前行。
      我心里一百、一千个不愿意离开,急切地想留在军中,只可惜多尔衮根本不会给我这个机会远离他的视线半步。
      当天清晨军令颁下,全军拔营。我骑马跟在多尔衮身侧,疾驰而行。因右翼人数只有两万,我很担心会不小心被济尔哈朗撞上——被济尔哈朗认出来不打紧,要紧的是若因此被多尔衮有所察觉,又不知道他心里会如何算计了。
      下午草草进食,取了干粮充饥果腹,我只低头不语,尽量在人群里保持低调。
      “哥——”
      随着这一声清爽的喊声,我心里咯噔一下,险些一口嚼到自己的舌头。
      多铎一身月白装束,精神抖擞地勒马奔近,“你这是吃的什么?”边说边从身前取下一团灰色的东西,甩手扔下地来。
      好死不死的,那个东西恰恰就砸在我的脚边,我吓得连忙缩脚,不敢抬头。睨眼望去,却见脚旁撂了一只灰兔,身上还插着一支断箭,伤口处血淋淋的,显是刚猎不久。
      “哥,别老啃那些干粮,你吃这个吧!”多铎腾身跃下马背。
      多尔衮慢条斯理地答道:“打理这东西费时,还是随意吃些赶路要紧!”
      “老吃这没味的东西对你身体没好处!哥,咱打仗骑射靠的是力气,吃不饱如何杀敌?”
      “敌?”多尔衮微微一笑,“我不认为这次能遇见大敌。如今咱们虽全力赶赴归化,恐怕到头来也只是扑个空——林丹汗狡如脱兔,我若是他,绝不会在归化城等死!”
      “狡如脱兔?!”多铎哧地一笑,傲气地说,“兔子就是兔子,即便再狡猾,最终也绝逃不出猎人的手心!”说罢,走前几步,弯腰捡拾起那只死兔。
      我全身僵硬,不敢随意动弹惹他注意。可饶是如此,他起身时仍是不经意地朝我瞥了一眼,我先是大吃一惊,正不知所措,他的目光却已毫无波澜地从我脸上移开。
      虚惊一场,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可没等我把那颗紧张的心放回原位,多铎遽然回头,眼眸犀利如鹰地瞪住了我,厉喝:“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在他狠厉的瞪视下,全身汗毛霎时一起立了起来。
      他跨前一步,气势迫人,左手甚至已按上腰间的刀柄。我四肢僵硬,多铎的杀气完全不是装出来的——如果说多尔衮的锐利霸气是属于内敛的、收放自如的,那么多铎便是冲动的、毫不掩饰的。
      “十五!”斜刺里,多尔衮不着痕迹地插了进来,一手挡住多铎握柄的左手,一手将我向后搡开。他转而把手臂搭在多铎肩上,笑嘻嘻地说,“帮我剥兔皮去!”
      “哥,她……”
      “走,走!赶紧拾掇干净了好烤来吃!”多尔衮打着哈哈将满脸狐疑的多铎架开。
      我趁机溜得远远的,一口气跑到镶白旗队伍的最后头。
      想着以多铎对兄长的维护之心,极有可能会像上次在大凌河杀尽所有多尔衮狎玩过的女人那样,再次拿我开刀……
      不寒而栗啊!在他眼里,我兴许就是那一条侥幸漏网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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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挨到天色漆黑,完全无法瞧清脚下的路况时,急速行军的大队人马才被迫停下,扎营休息。
      松脂火把烧得木枝噼啪作响,为了避开闷热,将士们宁可摸黑卸鞍喂马,也不愿多点烛火照明。
      多铎没有回正白旗的营帐歇息,打下午起便和多尔衮凑在一块讨论围攻归化城事宜。因有多铎在侧,我趁机从多尔衮身边脱开身,又乘着夜色昏暗,偷偷骑了一匹马,径自离开了镶白旗的营地,脱离右翼大军。
      按脚程粗略计算,中路大军的人数虽多,但行军速度却绝不会比左右两翼军队慢多少,如果我能够彻夜北赶,到天亮便有可能追上皇太极的大军。
      我害怕多尔衮很快察觉我的逃跑计划,于是一路上丝毫不敢偷懒停步,骑马一鼓作气奔驰了足足七八个小时,马儿才逐渐放慢了脚步。
      此时已是旭日东升,天色迅速转亮,我累得全身骨骼都似散架一般,无力瘫软地趴在了马背上,舔着干裂的嘴唇,感觉脑子一阵阵的眩晕。
      逃出来时太过紧张仓促,我竟是连袋水囊也未来得及准备。此时天际一片片红彤彤彩光,大地的暑气逐渐升腾起来,眼前的景象落在我的眼里,天地仿佛都是颠倒的。
      我又累又渴,嗓子眼干涩得快要冒烟了。
      胯下的坐骑疾驰了一夜,这会子哧哧地直喘粗气,嘴角已沾染零星白沫——照此情形推断,就算我能凭自身意识强撑不倒,恐怕这马儿也再无体力陪我一块撑下去。在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若是没了坐骑,仅靠我的两条腿,别说是追上皇太极的大军,只怕我会彻底迷失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
      最后权衡轻重利弊,我不得已只能暂时放弃赶路,下马稍作休息。
      将马赶到一个草源丰厚之处让它饱餐后,我找了块阴凉之地筋疲力尽地躺下。四周一片祥和安静之气,我不敢大意。一宿未眠,眼皮困顿得仿佛重逾千斤,我只得不时拿手拍打自己的脸颊,借以赶走睡意的侵袭。
      约莫过得半个多小时,忽听草皮微微震动,掌心触地,能明显感觉到那种震颤感越来越强烈。我恐惧感大增,然而不等我从地上跳起寻马伺机逃离,便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嚷道:“快看!那里有匹马!”
      马蹄声沉闷迫近。
      “小主子!赶路要紧……”
      “有马鞍和脚蹬,不是野马!一定是父汗部众遗散的马匹!昂古达,你去牵过来!”
      我心里大急,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都不可能把马给他们。
      拨开半人高的草丛,依稀可见对面十多丈开外,有一队由十多人组成的马队正往这边靠近,这些人长袍马靴,竟是蒙古人的装扮。
      这其中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衣着鲜亮夺目,分外显眼,我只粗略一瞥,便即刻猜出这个必定就是他人口中所称的“小主子”。
      只见他乌眉大眼,高鼻深目,稚气未脱的脸上五官轮廓长得却是极为精致,虽然挥舞马鞭时带出一股粗豪之气,然而星目流转之间,却隐约可见他身上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贵气和秀美。
      这个孩子……就像是个豪迈与俊秀之间的矛盾结合体。
      虽是充满矛盾,却偏又结合得恰到好处,让人惊叹!
      “昂古达!黄河离这里究竟还有多远?”男孩眉宇间有着傲视天下的豪气,然而眼波流转间却自然而然地带出一股绝美的艳丽。
      我瞧着有些失神,恍惚间总觉得他的这个眼神分外熟悉。
      “小主子……”那个叫昂古达的男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粗壮汉子。他原本已下马快步走向我的坐骑,这时听得问话,忙又回转,躬身回道,“是有些脚程要赶……”
      底下的声音说得有些含糊,我听不清楚,只瞧见马上的男孩满脸不悦,过得片刻,突然抬脚踹中昂古达的胸口,“混账东西!难道父汗是因为惧怕皇太极才离开察哈尔的吗?”
      昂古达偻着背脊,颤抖着匍匐跪下,“奴才该死!”
      “你的确该死!”男孩叱道,“如此诋毁主子,你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够!”
      “主子饶命!奴才知错了!”
      鞭梢点在他的脑袋上,男孩怒斥道:“这颗脑袋暂且先留在你的脖子上挂着,等找到额吉和父汗,我定要让父汗剥了你的皮!”
      好一个既霸道又煞气十足的主子!
      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俊逸秀美的孩子竟然是林丹汗的儿子!
      “什么人?!”
      我吓了一大跳,刚才愣神的时候,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干燥的枝干脆生生地发出噼啪一记爆裂声,这么微小的声音,不曾想居然立即惊动到他。
      身形停顿了两秒钟,我猛地长身立起,以迅雷之势飞速冲向那匹骏马。
      左脚伸入脚蹬,用力蹬腿,挺腰跨马……一番动作我麻利地一气呵成。夹腿催马奔驰起来,我刚要松口气,忽然耳后咻地传来破空之色。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认为他们在拿箭射杀我,忍不住背脊冒出一股寒气,身子僵硬如铁。我只得绝望地等待着箭镞入肉的那一刻到来,以绝对的坚忍之心去忍受那即将到来的钻心之痛……可事情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最终出现的不是箭支,而是绳套。
      眼前晃过一道淡淡的灰影,我的脖子被一圈指粗的麻绳套了个正着。双手出于自保,下意识地一把抓住脖颈上的绳圈,没容我惊呼出声,脑后的长绳遽然收紧,只听长索发出一声振鸣,我被腾空拽离马背。
      咽喉处剧痛,我呼吸窒息,脑袋涨得似乎要裂开般。身子沉重地倒飞在空中的同时,我眼睁睁地瞧见那匹马嘶鸣挣扎着往前奔驰而去,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砰!后背沉重地砸在草地上!
      右背肩胛处上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烈疼痛,所有的感官认知在刹那间被痛觉完全侵蚀湮没。我痛苦地逸出一声呻吟,在一片金星挥舞间慢慢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