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 作者:贾平凹

  • 第十一章 宛儿滴血
  • 第十一章    宛儿滴血
      庄之蝶这日闲得无事,整理抄写好了那一组魔幻小说寄给了报社,就往《西京杂志》编辑部去了,他不知道钟唯贤收到安徽宿州的信有什么情况,唯恐识出破绽。一推编辑部办公室门,杂志社的所有人员正合并了三张桌子在吃自助西餐。李洪文一见就说:“这就叫人不请天请。今日杂志社庆贺胜利,说是不请了你这个编外的当事人,可你飘然而至,只好我们少吃点了!”周敏早搬了椅子让他坐下。钟唯贤说:“大家说贺一贺的,要吃饭。吃饭就吃饭吧,偏要吃西餐,还要在这大楼上,就去西京饭店买了这些东西。你来了,这也正活该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都举起杯来,和作家碰一杯吧!”庄之蝶第一个喝了,说:“是我连累了各位,各位又齐心努力才有了今天,我在此感谢了!”周敏说:“要说连累,是我连累了杂志社,又连累了庄老师,我向各位老师赔礼道歉!”李洪文说:“谁也不要道歉,谁也不用感谢,要感谢得谢那位管文化的副省长!”大家就又举杯相庆。吃罢饭,李洪文要收集那些一次性塑料餐盒,用一根铁丝拴了挂在窗外。钟唯贤说这不好,太刺眼的。李洪文说就是让景雪荫和武坤刺眼,我们没放鞭炮抖标语就算宽宏的了。庄之蝶坐在钟唯贤身边,悄声问:“现在不登声明,那边有什么反应?”钟唯贤说:“她在厅长那里又哭又闹,武坤也给领导施加压力,说她在丈夫面前说不清道不白,先前景是家里的掌柜,现在有了短握在丈夫手里,那丈夫就横,苦得景几次要轻生。这些谁信的!鬼信哩!李洪文说,前日下午,他亲眼看见景和丈夫亲热热逛商场的。”庄之蝶说:“李洪文的话靠得住?”钟唯贤说:“就是他说得有假,景雪荫也不至于要轻生,这女人不是自杀的人,全是武坤在那里搅和,要以景来攻我的。景只是解不开!”庄之蝶就不再说什么。苟大海进来抱了一叠报刊信件,钟唯贤忙问:“有我的信吗?”苟大海说:“没有。”钟唯贤说:“没有?”坐下来又说:“让我看看,报纸中间夹了没有?”找了半天,还是没他的。苟大海就从口袋拿了一封信说:“老钟,我知道你必要问信的,这你得请客,不请客我就当场拆了念呀?”钟唯贤红了脸说:“小苟,这不行吧,上一次我请了客,又要叫我出水。这以后再有信,我得养活多少人了?”说得怪可怜的,突然一把抓了去,连忙装进口袋里了。庄之蝶问:“什么信这么重要的?”钟唯贤笑笑说:“他们和老头子开心,一个朋友的来信。”李洪文就说:“之蝶你过来谈谈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交稿的事,钟主编要上厕所的。”大家又笑。庄之蝶不解,说:“才吃了就去厕所,进出口公司离得这么近!”李洪文说:“人家要看信呀!上次信一来就去厕所了,一去那么长,我以为老头一个屁憋得过去了,去看时,那厕所挡板关得死死的,他在里边哭哩!”说得钟唯贤无地自容,就把庄之蝶拉到走廊头去。
      庄之蝶和钟唯贤站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话,见钟唯贤既不让他去他的小屋里坐,话又言不由衷,时不时手在口袋里掏,知道他急着要看信,就告辞走了。走过走廊拐弯处见有厕所,也进去蹲坑,便见挡板门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图画和文字。这些图画和文字几乎和他走遍全国各地的厕所见到的内容和形式差不多,但终于发现一句话:国家一级文物保护点——钟唯贤阅信流泪处。庄之蝶想笑,又觉得心里发酸,提了裤子就匆匆下楼回去。
      回到文联大院,我并没有来做饭,庄之蝶就又给钟唯贤写了一信。写完信,忽然作想,这信是假的,但钟唯贤却是那么珍视,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念念不忘旧日恋人,而我呢,以前对景雪荫那么好,但现在却闹得如仇人一样!不免倒恨起周敏来了。遂又想,刚才杂志社吃西餐相庆,自己也是兴奋异常,但景雪荫今日心情如何、处境又是怎样呢?武坤说她要轻生,轻生是不可能,但家庭不和却是必然的啊!就生了一份怜悯,提笔要给景雪荫去一封信了。信写到了一半,又撕了,台头重新写成了景和她的丈夫。解释此文他真是没有审阅,否则决不会让发表的;说明作者是没有经验的人,但也绝没陷害诽谤之意,这一点望能相信,也望能原谅。最后反复强调以前她所给予他的关心和帮助,他将是终生不能忘却的,既然现在风波已起,给她的家庭带来不和,他再一次抱歉,而他能做到的,也是他要保证的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都可以说他与景雪荫没有恋爱关系的。信写完之后,他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静,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将我从双仁府那边带过来的录放机打开,听起哀乐来。捱到玻璃窗上一片红光,天已经是傍晚了,庄之蝶揣了两封信来到街上,心里想得好好的明日一早去找阿兰,让把给钟唯贤的信转寄安徽,但在出去给景雪荫发信时,庄之蝶竟糊涂起来,两封信一齐塞进了邮筒。塞进去了,却呆在那里后悔。多年前与景雪荫太纯洁了,自己太卑怯胆小了,如果那时像现在,今天又会是怎样呢?庄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却又疑惑自己是那时对呢,还是现在对呢?!就一阵心里发呕,啊啊地想吐。旁边几个经过的人就掩了口鼻,庄之蝶一抬头,却又见不远处立着一个戴了市容卫生监督员袖章的人,正拿眼看他,而且已经掏出了罚款票来。气得他只得去那一个下水道口,但却啊啊地吐不出一口来了。
      回到家来,昏头晕脑的,庄之蝶站在门口敲时,才意识到这边的家里牛月清并不在里边。默默将门开了,茫然地站在客厅,顿时觉得孤单寂寞。为了钟唯贤他可以写信,为了景雪荫的家庭他可以去证明,而自己面临的家庭矛盾,他却无法了结,也不知道如何了结。
      这时候,门却被敲响了,庄之蝶以为是柳月来了,没想到来的竟是唐宛儿。唐宛儿说:“你这么可怜的,白日师母和我在孟老师家吃喝玩乐了一天,你倒一个人孤零零呆在这儿?”庄之蝶说:“我有音乐的。”把哀乐又放开来。唐宛儿说:“你怎么听这音乐?这多不吉利的!”庄之蝶说:“只有这音乐能安妥人的心。”手牵了妇人坐在了床沿上,看着她无声一笑,遂把头垂下来。妇人说:“你和她闹矛盾了?”庄之蝶没有作声,妇人却眼泪流下来,伏在他的胸前哭了。这一哭,倒使庄之蝶心更乱起来,用手去给妇人擦眼泪,然后抓了她的手摩掌,摩掌着如洗一块橡皮,两人皆寂静无声。妇人一只手就挣脱下来,从身后的提包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一瓶维C果汁,一纸包煎饼,煎饼里夹好了大葱和面酱,三个西红柿,两根黄瓜,都洗得干干净净,装在小塑料袋里。轻声他说:“天已经这么黑了,你一定没有吃饭。”庄之蝶吃起来,妇人就一眼一眼看着。庄之蝶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就吟吟地给他笑,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就说:“夏捷今日说了一个笑话,好逗人的。说一个乡里人到北大街,四处找不到厕所,瞧见一个没人的墙根,就极快地拉了大便,刚提裤子,警察就过来了,他忙将头上的草帽取下来把大便盖了,并拿手按住,警察问:‘你干什么?’乡里人说:‘逮雀儿。’警察就要揭草帽。乡里人说:‘不敢揭的。待我去那家店里买个鸟笼来!’就逃之夭夭,而警察却一直那么小心地按着草帽。有意思吧?”庄之蝶笑了一下,说:“有意思。可我吃东西你却说大便。”唐宛儿就叫道:“哎哟,你瞧我……”倒拿拳头自己打自己头,然后笑着去厨房拿手巾。她那修长的双腿,登了高跟鞋,走一字儿步伐。手巾取来了,庄之蝶一边擦着嘴一边说:“宛儿,平日倒没注意,你走路姿势这么美的!”妇人说:“你看出来啦?我这左脚原有一点外撇,我最近有意在修正,走一字儿步伐。”庄之蝶说:“你再走着让我看看。”妇人转过身去,走了几下,却回头一个媚笑,拉开厕所门进去了。庄之蝶听着那哗哗的撒尿声,如石涧春水,就走过去,一把把门儿拉开了,妇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妇人说:“你出去,这里味儿不好。”庄之蝶偏不走,突然间把她从便桶上就那么坐着的姿势抱出来了,妇人说:“今日不行的,有那个了。”果然裤头里夹着卫生巾。庄之蝶却说:“我不,我要你的,宛儿,我需要你!”妇人也便顺从他了。******(作者删去一百字)真是把唐宛儿舒服死了,美妙死了……血水喷溅出来,如一个扇形印在纸上,有一股儿顺了瓷白的腿面鲜红地往下蠕动,如一条蚯蚓。******(作者删去三百字)
      但是,当庄之蝶打电话联系了几个郊县的朋友,朋友们竟一个也不在家。郊县去不成,就决定了去城西南外的郊区找黄厂长,黄厂长曾经对他说过家里有的是空房子,要搞写作最清静不过了,而且老婆什么事也没干的,就在家里做饭,能擀得一手好面条。庄之蝶便留了一个“出外写作”的便条在家,骑了摩托车去了。中午到的黄庄,黄鸿宝家果然是新盖的一座小洋楼,外面全用瓷片嵌贴,但院门楼似是老式的砖石建筑,瓦脊中间安有一面圆镜,飞翘的砖雕檐角挂一对红灯笼,铁条铁泡钉武装的桐木门上的横挡板上,写着“耕读人家”四字。门半开半掩,门扇上有人弯弯扭扭地用粉笔划着字,庄之蝶近前看了,一边是“绝顶聪明”,一边是“聪明绝顶”,不知是什么意思。从门缝看去,院子很大,正面就是楼的堂门,大而高,如单位会议室的那种。楼一共三层,每层五个窗子,前有晒台。晒台栏板却涂染着春夏秋冬四季花草山水。楼成拐把形,在连着楼门左的院墙里是一排一层平面房,房顶有高的烟囱,该是厨房的。从院门口到楼堂门口一道石子砌成的甬道,上空横一道铁丝,没有挂洗浆的衣物。庄之蝶咳嗽了一声,没有反应,就叫道:“黄厂长在家吗?”仍是没人搭腔。一推院门,突然一声巨响,一条黄色的东西窜出来,直带着一阵金属响。看时,台阶上的一条如狼之狗,其缰绳就拴在那道铁丝上,虽然因了缰绳的限制,恶物未能扑到庄之蝶身上,但已在半尺之遥处声巨如豹了!庄之蝶吓了一跳,急往院门口退缩。厨房里便走出一个妇人来,双目红肿,望着来客也痴呆了,问:“你找谁的?”庄之蝶说:“找黄厂长,这是黄厂长的家?”庄之蝶看着妇人、妇人忙在手心唾了唾沫,抹平着头上的乱发,但头发稀少,已经露着发红的头皮,他立即知道这是黄鸿宝的老婆。黄鸿宝是一个歇顶的头,无独有偶,这也是个没发的女人。那院门扇上的对联莫非是好事者的恶作剧,他说:“我是城里的庄之蝶,你是黄厂长的夫人吗?你不知道我,黄厂长与我熟!”女人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你是给101写了文章的作家!进屋啊!”但狗咬得不行。女人就骂狗,骂狗如骂人一样难听。然后过去双腿一夹,狗头就夹在腿缝,笑着让庄之蝶进屋。庄之蝶当然往楼的堂门走去,女人说:“在这边,我们住在这边。”先跑去推开厨房门。这平房是三间,中间有一短墙,这边安了三个锅灶,那边是一面土炕,旁边有沙发、躺椅、电视一类的东西。庄之蝶坐下来吸烟,女人便去烧水,拉动着风箱连声作响,屋里立时烟雾起来。庄之蝶问:“你们没有用煤气呀?”女人说:“买的有,我嫌那危险的,烧柴火倒赶焰,不拉风箱老觉得咱不是屋里做饭的。”庄之蝶笑了,说:“这楼房租出去了?”女人说:“哪里?没人住呀!”庄之蝶说:“那你们怎么住在这儿?”女人说:“楼上那房子住不惯的,睡炕比睡沙发床好,腰不疼的,老黄整夜吸烟,要吐痰,那地毯不如这砖地方便。”开水端上来,并不是开水,碗底里卧了四颗荷包蛋。庄之蝶一边吃着一边说起黄厂长以前的邀请,谈他今次来的目的。女人说:“好得很!你就在这儿写文章,你好好把我写写,你要给我作个主的。你不来,我寻思还要去找你的!”庄之蝶笑笑,知道她并不懂写文章的事,就问黄厂长在厂里吗,什么时候能回来?女人说:“你来了他能不回来?!过会我让人寻他去!”就问庄之蝶困不困,困了上楼歇一觉去。两人就去开楼堂门。进门去是一个通楼的大厅,有一张特大的桌子,四周是沙发。左边有个楼梯,每一个扶手上都画了竹兰。上得二楼、三楼,每个房间里都是地毯,床却有新做的床顶架,做工粗糙,但雕刻了鱼虫花鸟,涂染得红红绿绿,沙发床垫就放在木板木框床面上,又特意露着床木边,边沿用黄金色铝皮镶了。墙上有镜子,镜面画有龙凤图案,镜下吊两条絮带儿。有鞋刷子,有抓痒的竹手。而地上、床上、桌上蒙着一指厚的尘灰。女人噗噗拍着床被,骂着村口新修了冶炼厂,烟囱是火葬场的烧尸炉一样,给村人带灾了,黑灰这样飞下去,新嫁过来的媳妇都要尿三年黑水的。庄之蝶口里说:“你们真发财了,市长也住不了这么宽敞!”心里却笑:这真是地主老财的摆设嘛!女人拉了他坐在床沿,说她真高兴的,以前听老黄说过你要来的,说你爱吃玉米面搅团,天神,那是农民都不吃的东西了你还吃?你这城里人咋这么没福的,鱿鱼海参吃着嫌太香吗?庄之蝶对她解释,又解释不清,只是笑。女人问:“你文章怎么写?你要写一定把我写上,让人人都知道我才是他的老婆!”庄之蝶说,“你当然是他的老婆嘛!”女人却立时脸苦皱下来,显得十分难看。庄之蝶吓了一跳,再看时,她两股眼泪就巴嗒下来说:“我帮他把‘101’弄出来了,发了财了,他却不爱我了。我不嫌丢人,我全对你说了。他用得上了把我搂在怀里,用不上了掀到崖里,当年他那个穷样,放在地上,谁见了拾片破瓦盖上就走了;是我嫁了他,给他生了娃。是他命里没能守住第二个娃娃,倒怪我把娃烫死了。你评评理儿,我在灶下烧火,筒子锅烧了水的,柴火没有了我去院里抱柴火。回来没见娃了,一看锅,娃在锅里!娃是在连锅炕上玩着不小心跌到锅里去的,你说这能怪我吗?现在他嫌我牙是黑黑的,个子是墩墩。我娘生我就是这样,  当年你怎地不嫌?如今晚上和我睡觉,他总是拿一本电影画报,一边在我身上,一边看着那些画报上的骚娘儿。我说了,女人都一样儿的,那东西还不就是死猪的眼窝一样吗?他说,男人肏女人是肏脸的,你瞧你那个恶心样?!我们就打起来,这一打,他从此不回来了,他要和我离婚,你说这婚能离吗?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除非我死了!我不死,看那些不要脸的小卖屄货谁敢进来?就这一层楼,软和和的沙发床,那小卖屄货就是睡不到上头来嘛!”庄之蝶听得头皮麻起来,他立即知道在这里写作是不行了,女人的面擀得再好,搅团做得再香,他会一个字也写不出。便站起来,说:“黄厂长怎么会这样呢?我今日来看看,改日就住到这里专门写你吧。”出门下楼,就在院子里发动摩托车,女人说:“哎呀,你怎么和我一样的急性子,说走就走呀?!”庄之蝶推车到村口路上了,还听见女人正和一个人在院门口大声说:“看见吗?那就是写书的作家,他要来写我的。要为咱妇女出气的。哎哟,你不要进去,那上边是作家留的脚印儿!”
      一口气骑车赶到城南门口,心里直骂这么大个西京城没个供他安静的地方。一进了城门洞,身子却软下来,不知是回文联大院还是回双仁府那边,或者是去唐宛儿家,立在那里呆了半晌。后来竟停了摩托,一个人登上了城墙头,百无聊赖地散心了。庄之蝶在这个时候,真希望能碰着周敏,如果周敏带了埙来吹动,他一定要让教他,也绝对相信自己极快地就能吹出一支曲来的。可是,现在的城墙上空旷无人,连一只鸟儿也不落,那一页一页四四方方大块的砖与砖接缝处,青草衍生,整个望去,犹如铺就的绿格白色地毯。靠着那女墙边走,外城墙恨的树林子里,荒草窝里,一对一对相拥相偎了恋爱的人,这些男女只注意着身边来往的同类,却全然不顾在他们头顶之上还有一双眼睛。庄之蝶看着他们,就如在动物园里看那些各种野兽,他竟缓步走过去,希望眼睛能看到一处清洁的景物,这么走着,竟走到了城墙的拐角处,看着满空的飞鸟在空中盘旋着,忽然如吸将去一般消失在那一片野芦苇中。庄之蝶稍有些宽慰,要看看这些鸟到底歇栖在野芦苇丛的什么地方,这一片无人打扰的净草里是怎样包容了这些城市的飞鸟?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先以为是块石头,后来看清是人。倒想,还有与自己一样寻清静的人呢!就不禁为之感动,要与他打一声招呼了。他定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却正在那里手淫。两条腿平伸着,后来就仰倒在野芦苇丛里,口里“啊!噢,啊!噢”地叫,栖着的鸟就地飞起,如龙卷风一样地刮去。庄之蝶一时手脚无措,竟窘在那里,等醒过神儿来,掉头就跑,跑着却后悔自己怎么还在那里站了那么长时间!就腹中翻腾,呕吐不已,扶了那漫坡下了城墙,又哇哇吐出一摊黄水。吐过了,眼前乌黑,却又想,是不是自己眼看花了,或许出现了幻觉,那野苇丛里原是长年积着水的,会不会自己看到的是墙根头上自己的倒影呢?便见悠长的城墙根的空巷里那个拉架子车的老头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了“破烂——!承包破烂——喽!”走过来。而且又在唱念了一段谣儿,其词是:
      喝上酒了一瓶两瓶不醉。打着麻将三天四天不困。跳起舞来五步六步都会。搞起女人七个八个敢睡。
      钟唯贤去邮局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回来坐在办公室,于日历牌上用红笔圈了当天的日期,又注上一个粗壮的叹号。才泡茶抿了一口,厅长派人将一份材料送了来,一看脸就煞白了。立即给庄之蝶家挂电话,我接了。我以为是孟云房。说:“什么事你给我说,我是秘书!”钟唯贤在电话那边纳闷:“秘书?”我听出不是孟云房,就慌了,忙把夫人叫来。牛月清说:“是钟主编呀,之蝶不在,有什么事吗?”拿眼就瞪柳月,柳月直吐舌头。却见牛月清脸霎时变了,急切他说:“你让他带来吧!”放下电话,就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柳月问:“什么事的?”牛月清说:“你现在去文联大院,快把你庄老师找来!”柳月说:“这些天总不见他人影,谁能捉住几时出去,几时回来。今早我去,人又不在,只有个便条,说是‘出外写作’,鬼晓得去哪儿写作了?”牛月清说:“他能到哪儿去?你再去那里看看,若还是没人,在门房问问韦老婆子,看是否给她留有话。若还没有,就去问你孟老师,然后去书店那儿问问洪江。”柳月说:“好呀,这得粑半个城跑遍的?!”牛月清说:“现在不是尖言巧语的时候!你去吧,要是走累了,就坐出租车,我在家等周敏的。”掏了三十元给了柳月,柳月换衣时,却从衣架上牛月清的外套口袋掏了月票,背起自己的小皮包出门去了。
      柳月将三十元拿了,去商店买下了一双长筒丝袜,又添了些自己的钱买了一双高跟白色牛皮凉鞋,再买了一副墨镜。还剩下有三元钱,倒进冷饮店叫了一盘五色冰淇淋,就脱了脚上旧鞋,换了新鞋,穿了长丝袜,把墨镜戴了,在那里吃起来。想什么紧天火炮的事。让柳月满世界跑。柳月说了还嫌柳月说,柳月不说,这三十元怕也不给的!旁边桌上的一个青年一直在瞧她,她戴了墨镜,也大胆了,拿眼睛看他,翘起一双小脚就不住地摇晃。青年就笑笑,露一嘴红红的牙龈,竟用食指作小勾状招引。她害怕了,站起来就走。没想那青年也尾随而来,她忙闪进一家商店,只说甩掉了,刚出店门,那人却在店门口站着,说:“小姐,打洞。”柳月早听说过街上有着暗娼的,与嫖客的接头暗号就是“打洞”,吓得后脊梁一层冷汗,但强装了从容,说:“是广东来的吗?哎哟,先生牙上怎么一片韭菜叶儿?!”说得那人一脸羞红,对着商店的橱窗玻璃去看牙齿,柳月却跳上了一辆停站的公共车,刚一上去,车门就关了。她靠在车窗口,瞧见那人回头寻她,她冲着丢去一个媚笑,右手伸出了大拇指指自己,再伸了小拇指指那人,呸地一口就唾在小拇指上了。
      到了文联大院,家里还是没人,问门房韦老婆子,也说不清。心想是不是在家里还留有信什么的,返身再回来到处寻找仍是一无所得,却在浴室的水龙头上,看到了挂着的一枚铜钱,拿起来看了看,觉得可爱,解了那系儿,就装在兜里,出来搭公共车就去孟云房家。孟云房穿了个大裤衩,要她在家等着,骑车出去说找找。他是去了“求缺屋”,那里也没人。回来柳月问:“你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孟云房不能告诉她地址,胡乱地支吾一通,柳月只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书店了。搭了个车去了书店。瞧瞧旁边房子在装修,知道是那个画廊吧,就问赵京五在不在?工人说赵京五采买器材去了,以为她是赵京五的女朋友,涎着脸儿偏要问这样问那样。柳月说声:“讨厌!”跑出来又到书店,没见着洪江,径直从门外一个木梯上到书店的楼上去,她知道那上边有洪江的注屋和两间库房的。楼上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猫在那里偷吃一碗浆糊,柳月一脚踢开了那间小屋,洪江正和一个女子在床沿上干着好事,柳月叫道:“好呀,大天白日的你日捣得美哟!”直吓得洪江提了裤子,拉一条单子盖了女子,一手关门,一手捂了她的嘴。柳月觉得晦气,这事偏让她撞见!打开洪江的手,一坐坐在那沙发上,随手拿一张报来展了在面前,一边看一边说:“卑鄙!卑鄙!”洪江说:“好姐姐,这事你千万不要给老师和师母说,我求求你了!”柳月说:“这会儿嘴这么甜的哟,谁个是你姐姐?!甭说给老师、师母说,我的事还没完的,在乡下遇着这事,男女就得扯二尺红绸送的,否则就一身晦气,况且我还是姑娘!”洪江就拉了抽屉,拿出一沓钱送她。柳月说:“这是堵我嘴吗?”洪江说:“好姐姐,你要不拿,我就不放心了,我知道你一个月没几个钱的,以后有事你就寻我吧,我说话绝对算数的。”柳月说:“这个我不要,你要怕我不收不放心,你明日把它存到银行了,把折子交我就是。庄老师来过这里吗?”洪江说:“我明日就把析子给你的。你问庄老师吗,他没有来过的。”柳月又问:“你知道他近日去哪里写作吗?”洪江说:“我不知道的,”柳月就要走,却过去一把拉开了床单,说:“让我瞧瞧是哪一位?”床单下趴着一堆白生生的细肉,柳月认不得,却记住了那腮边的一颗大而黑的症。
      牛月清在家等柳月,更等周敏。周敏没有来,妇人却来了。原来钟唯贤把周敏叫去,让看了那些材料,让很快复印十份送给庄之蝶。周敏看时,几乎目瞪口呆。这是景雪荫送给厅里的一份通知书,声明鉴于厅里未能坚决执行宣传部长的指示,而刊物又拒绝登载严正声明,她只得诉诸法律来解决,现己将起诉书呈区法院,区法院认为被告之一是庄之蝶,又是人大代表,他们无权受理而转送市中级法院。被告人为作者周敏,提供材料者庄之蝶,提供发表阵地者《西京杂志》编辑部的主编钟唯贤,复审李洪文,初审苟大海。起诉书没有送厅里,却复印了一份庄之蝶最新写给景雪荫夫妇的信件,且将其中成段成段的话用红笔勾出。周敏没有说一句话,离开杂志社也没有直接去双仁府那边找庄之蝶,而进了一家啤酒店吃了四十串烤羊肉,喝了四瓶啤酒,踉踉跄跄地回家来。唐宛儿上午去商店仔细挑了一瓶指甲油,回来又小心地修了指甲,正往指甲上染那指甲油,瞧见周敏进了院门倚在门扇上笑,觉得蹊跷,说:“你醉了,醉了?”周敏就从门扇上溜下去,哇地喷了一堆秽物,院子里的鸡就跑过来啄食,鸡遂也摇摇晃晃卧在那里不动了。唐宛儿生气地把他往回抱,抱不动,提了双手往回拖,他却抓住梨树在那里骂:“他把我出卖了,为了一个女人,他要牺牲我了!卑鄙,丑恶,不是汉子!”唐宛儿问:“你说什么,谁为了女人出卖了你?”周敏说:“是咱们的老师,你崇拜的人嘛!”唐宛儿心腾腾跳起来,立即啐一口骂道:“你说什么,他怎么出卖了你?你还说女人!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是没有法律保障就该是你的!”周敏瓷着眼,脑壳却晕起来,他听不清妇人在说什么,只见她染着口红的嘴在开合,染着十个红指甲的手在舞动,就瘫在那里醉过去了。
      唐宛儿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男人的狼狈模样,心里一阵恶心。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看中了他,能死死活活地跟了他出来?她在心里说:“这一天是来了,终于是来了!”她是曾几次想对周敏提出要离开他,几次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但她总担心会有一天他是要发现了她与庄之蝶的事,惶惶不安,有些害怕。现在他知道了,她竟感到了一阵轻松,于是在那里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火毒毒地烧着,就蹲下来对着昏睡的他说:“咱们的缘分是尽了,你睡吧,睡起来了我会把一切都说给你。你能怪我什么呢?原本我就不是属于你的。”却发现周敏口袋里有一卷纸,抽出来,不禁啊地一声就跑进屋去了。唐宛儿在屋里把材料看过了三遍,才知道周敏并未发现了他们的事,他是因为景雪荫的起诉,是因为庄之蝶的那封给景雪荫夫妇的信吗?唐宛儿首先想的是:他怎么到这一步还与景雪荫割不断情思,他口口声声说没有谈过恋爱,哪里又有这么深的感情呢?他与我什么事都干了,什么话都说了,难道心里还有姓景的?姓景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使他如此痴迷?!唐宛儿把材料装起来,终于再次抱周敏在沙发上躺下了,就急急地去文联大院找庄之蝶。她不知道他出外写东西走了没有,但是,走到半路,这妇人却决意不去找他了,她多少对他有了怨恨,她要借牛月清的手去绝了庄之蝶与景雪荫的断藕仍还连着的丝。
      牛月清看了材料,说:“钟主编来了电话,说是让周敏很快把材料送来的,我都快急死了!他人呢?”唐宛儿想起周敏醉后的骂声,才知道周敏是仇恨了庄之蝶,成心不把材料及时拿来的,倒觉得自己差点也误了大事,而庆幸起自己的行为了。她说:“周敏看材料真恨死了姓景的,姓景的起诉是要送庄老师进监狱吗?他伤心地在家里哭,说他没脸面来见老师!”牛月清心下感动,说:“哭什么,起诉又不是就判了咱罪了?!”正说着,柳月进了门,牛月清和唐宛儿瞧她的打扮,先是吃了一惊,牛月清就沉了脸说:“什么时候了,你倒有心思打扮,人呢?”柳月说:“没有找着。”牛月清说:“你是去找人了,还是出去买东西逛街了?”柳月说:“我哪里有钱买东西?在街上遇着我那小老乡,她在一家旅馆当招待,每月几百元的,见我穿得寒酸,送一双鞋子,一条袜子,和这眼镜。”牛月清说:“你怎么穿得寒酸了?和那些小旅馆的招待比什么,她们每日在火车站拉客,白天是招待,谁知道晚上干什么?”柳月不敢多嘴,脱了高跟鞋,在那里搓脚,那胳膊上的玉蜀儿就一晃一晃的。唐宛儿看见了,识得那原是自己的,现在牛月清没有戴,柳月倒戴上了,心下又生些许妒意,过来搂了柳月说:“我你也有这么一个菊花玉镯啊,咱们不愧是做姐妹的,你一个我一个,样子也像!”伸了胳膊来比试。柳月见了,也是惊奇,喜欢起来,从唐宛儿的胳膊上卸了玉镯儿来看,说:“你也是单个吗?能配一对才好哩!”牛月清听了,不愿意当她们俩说破这玉蜀的事,一边翻看材料一边说:“宛儿你把这些材料全看了?”唐宛儿说:“看了,庄老师真不该给姓景的写了那信。他是好心,却没有好报,让人家作了证据,这在法庭上有口也不能辩的。”牛月清说:“男人家就是这样,你越待他好,他反倒不热乎了你,得不到的都是好的。现在怎么着,他以为包糖纸的都是糖哩,那是炮弹嘛!”柳月说:“谁不这样,吃了五谷想六味,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唐宛儿兀自脸上泛红,说:“庄老师可不是这样的,师母这朵家花的香气闻都闻不够的,哪儿还有鼻子去闻野花?!”牛月清说:“话说到哪儿去了,让外人听到了,多粗俗的!”说着,就不再留唐宛儿,要让柳月同她现在就搬过文联大院那边去住,专等着庄之蝶回来。柳月这时把材料粗略看了,心里也不免紧张,暗暗谴责自己不该在街上逗留那么久,对牛月清的埋怨也理解了,说:“大姐,我这当保姆的再无足轻重,也毕竟是这个家里的人,这么要紧的事也不该瞒了我!”牛月清说:“哪里瞒你?让你去找人时只是我心急,来不及对你细说,现在不是让你看了材料吗?”柳月说:“那你现在真要住过去?你抗了这些日子,到底还是你低头,以后庄老师脾气更大,更要在咱姐妹身上撒气了!”牛月清说:“谁叫我是他的老婆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硬什么。他去坐牢,还不是我去送饭,我就是这命嘛!有福不能同享,有难却同当,哪一次闹矛盾不是我以失败告终?!”
      三人同出了院门,唐宛儿往南,牛月清和我往北.牛月清却把唐宛儿又叫住了,说:“宛儿,周敏没有来,我估摸他多少要生你庄老师的气的,你让他甭在意,要体谅老师,他是有他的难处。这个时候一定要齐心合力。要么,你庄老师倒了,周敏也就倒了,有你老师在,就有周敏一碗饭吃。”牛月清说毕就要柳月进屋去取了一瓶酒来让唐宛儿带回去给周敏喝。唐宛儿忙把柳月拉住,对牛月清说:“这个我知道。周敏那里敢有不恭的地方,我也不依的哩!带什么酒?”两人说得知己,差不多都要眼里潮湿起来,拉拉手,才分开走了。
      看着唐宛儿出了巷南头不见了,牛月清还在瞅着看,柳月说:“咱走吧。”牛月清说:“走。”却又说,“柳月,你觉得唐宛儿好不?”柳月说:“你说呢?”牛月清说:“她心倒好哩。”柳月说:“你说好那就好。”赶到文联大院的房子,庄之蝶却已经在房里洗过了,穿了睡衣翻床倒被地寻着什么。原来庄之蝶回家冲澡时才发觉挂在胸前贴心处的那枚铜钱不见了,他想,串铜钱的绳凡是尼龙质的不会断,又是项链一般套在脖颈,要丢只能是洗澡时放在什么地方了。但是,浴室里没有,卧房里没有,主之蝶急得出了一头一身的汗。这时见牛月清和柳月进来,他便不再寻找,只默然无声地泡了一杯茶坐在那里独喝。牛月清并不理会他的冷淡,叮嘱柳月去做长面条了,自己就去各个房间收拾被褥,擦抹桌凳,喷洒了花露水,又点燃了一炷檀香,屋里顿时明净香馨起来。然后竟换了一身软缎旗袍,脸上涂了胭脂,搽了口红,坐在庄之蝶身边了,从口袋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递过去,说:“好大的脾气,我和我就是讨饭的,你拿鼻子也得吭一声吧?”庄之蝶疑惑地看着夫人,说:“你今日是怎么啦?”牛月清说:“是我怎么啦,还是你怎么啦?!别吊着个脸。去跟我和我到厨房忙活吧。”夫妇到了厨房,我只是对着庄之蝶笑。牛月清去客厅,庄之蝶悄声问:“她今日是怎么啦?”柳月说:“井掉到水桶里了呀,你赢了嘛,你是名人谁能抗过了你?!”庄之蝶拧了一下柳月的饱满臀部,骂道:“你甭能,将来嫁个男人整日扇你板子,你就知道我的好了!”柳月说:“看谁扇谁的!”庄之蝶就看见了柳月穿着一件黑色超短窄裙,肉色长筒丝袜直衬得一双腿优美无比,说:“柳月穿了这袜子好漂亮的。”柳月说:“我可怜死了,买了这双袜子差点没叫大姐怄死了我!”庄之蝶说:“你哭什么穷,前日我给你那些钱呢?”柳月说:“那有多少,我攒着冬天买件鸭绒大衣的。”庄之蝶就又捅了一下她的腰,骂道:“你越发鬼了!”柳月哎哟一声就叫起来。牛月清在客厅收拾饭桌,高声问:“哎哟什么?”柳月便把刀在案上拍响,说:“切面又把指甲切了!”牛月清说:“你毛手毛脚什么,别把指甲煮在锅里去!”。
      饭桌上,庄之蝶吃了三碗,满头如蒸笼一般冒气。牛月清说:“你吃好了,我现在给你看一件东西。柳月,给你老师把烟拿来,让抽着了烟慢慢看。”庄之蝶一边抽烟一边看材料,就坐在那里不动了。好久好久,却冷笑一声,将材料当抹布擦了桌上的汤汁浆水,说:“柳月,你大姐今日妆化得不错,眉头下那儿如果搽少许胭脂就更不错吧。”这使牛月清和柳月都吃惊了。这么大的事情,忙活了这么半天,他看了竟平淡如水?!牛月清说:“这就好,你不发火就好。但你也不要当了儿戏。现在既然你没事,我可要给你说两件事,你爱听不爱听,我觉得我当老婆的一定要说。一是,你为什么要给景雪荫写这样的信?这除了说明你对她旧情不断,再就说明你办了一件蠢事!但你对她就是有千宗情万宗情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写这样的信,景雪荫是这样的软心人吗?你待她那么好,她又怎样待的你——复印了作为上法庭的证据,这倒也罢了,听钟唯贤讲,她把此信复印了几十份,给省市领导,给妇联,给人大常委会,给所有文艺团体都寄了!外人会怎么取笑你呢?据我所知,景雪荫到处散布是你当年对她有了意思,她却压根儿没有看上你,你是自作多情。现在此信一公布于众,不又是证据吗?这话我不愿多说,说多了又该是我在吃醋了。别人如何嘲笑我,我可以当耳边风,但你得想想,你能不能对得起你的老婆?二是,你是名人,你树大招风也可以挡风。周敏就不同了,他是一只蚂蚁,谁都可以把他捏死的。虽说他是捅了娄子,但咱心里要明白他并不是成心要捅娄子,若不是景雪荫,若不是你平日给人只图口头上痛快而乱聊胡说,这文章只会纯粹宣传了你,吹捧了你。你既然为他解决了工作,若如今顾了景雪荫而不顾了周敏,他会降以前的八分恩让这一分恨抵消,外界的人又会怎样看你,另外,对于周敏,他是怎样的一种人,你心里也要有数。这种人原是社会闲人,虽说现在一心要改邪归正,旧习气不敢说就不又露出来?他是已经对你恨了,今日钟唯贤来电话让他把材料极快送你,他没有送来,后来还是唐宛儿送来的,也不知他在家说了什么。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不肯见你,这你得有个头脑!”
      夫人的话说得有条有理,庄之蝶一一在耳听了,却还是坐了不动,闷了半天,说了一句:“我是要写长篇的,不让我写,那就不写了。”
      这天晚上,电话召来了孟云房,并由孟云房通知了周敏、洪江和赵京五来到家里。他们研究了对策,提出仅靠杂志社的人是不行了,只能在市中级法院下功夫,做到让不受理此案为好。赵京五说他认识法院的一个法官叫白玉珠的,不知此案经不经他手,就是不经,他也会从中通融的。庄之蝶就立即让赵京五和周敏连夜去白玉珠家见人,不管早迟,必须来这里报告情况。牛月清便收拾了一大包礼品让提了,周敏说:“这个费用由我出。”牛月清说:“这点小事计较什么,保不定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哩,有你出的。”赵京五、周敏一走,庄之蝶说:“脸上都高兴些,什么大不了的事,咱门打麻将等他们吧。”庄之蝶、孟云房、牛月清、洪江就围桌打起来。柳月在旁取烟供茶,拿眼睛就直看洪江。洪江说:“柳月,我那衣服在那儿挂着,你掏上边的口袋,给我拿些零钱来吧。”柳月去衣架掏上衣口袋,就掏出一个小小的存析,打开看了,上边户头写着自己名字,下边新填金额是三百元,便装进了自己口袋里,说:“洪江呀,就这些钱呀?!”洪江说:“还少呀?不少哩!”牛月清说:“有多少?”柳月说:“十二元的。”洪江对着柳月眨眨眼,就笑着说:“我善于白手夺刀的!”柳月过来一边看他出牌一边说:“白手夺刀?我看你必输无疑。人常说情场上得意,牌场上失意,你赢鬼去!”孟云房就说:“八万,和不和?洪江又害哪个女子了?”说得洪江脖脸红透,把不该打出的一张三饼竟也打了出去。柳月骂他牌出得臭,拿手拍了那一颗头,说:“洪江当书店经理,人物整齐,行头又好,多少姑娘心不动的,还能不得意?!”孟云房说:“柳月,不敢把洪江的港式发型弄乱了。男人头,女人脚,只能看不能摸的。我还以为你拿住他什么了?!要叫我说,洪江倒难找找下个好女子。世事就很怪。漂亮小伙子反倒找不下漂亮女子。洪江那媳妇我看就不如咱我;而我将来反倒找不下个漂亮小伙,这就叫跛子骑骏马!”气得柳月拿了拳头砸孟云房,说:“五官不正的人心也不正!”牛月清就发恨声,指责柳月话说出格了。孟云房说:“这都是我平日宠惯得这小丫头没大没小的了!”牛月清说:“云房,你讲究整日算卦预测的,你算一算京五他们去的结果如何?”孟云房说:“算卦得我那一套家伙,这里倒没个万年历书,我换算不来那日月时辰的。”柳月说:“我这里有枚铜钱的,你摇一摇。”说着从口袋里掏了钥匙,钥匙串儿上果然一枚光亮亮的铜钱,庄之蝶见了,眼睛就发直,说:“柳月,让我看看。”柳月却不给。牛月清就打出一张牌来,直催庄之蝶吃还是不吃?庄之蝶眼看着柳月,手却从牌摆的尾部去抓牌,孟云房就把他的手打了一下,说:“在哪儿抓牌?上厕所别上到女厕所去!”庄之蝶安静下来看牌,孟云房说:“那一枚铜钱得摇多少次的?是这样吧,月清你报一个三位数,要脱口而出,我以‘诸葛马前课’算算。”牛用清说:“三七九。”孟云房左手掐动了,说:“‘小吉’,嗯,还不错的。”牛月清脸上活泛了,说:“只要不错,那你们就瞧着我怎么和牌呀,牌是打精神气儿的。怎么着,扣了!坐起庄了!”孟云房气得说:“你坐吧,坐个母猪庄。”开始洗牌.院子里有描在叫唤,声声凄厉,洪江就问家里养了猫了?猫发情期间千万别沾了那些杂种,他是有一只纯波斯猫的,赶明日他把波斯猫领过来。牛月清说:“哪儿养了猫?我不喜欢猫呀狗呀的,这是隔壁养的猫,讨厌得很,过一段时间就招引一群野描来叫唤。”庄之蝶便叫道:“哎呀,下午我揭了凉台上的咸菜瓮盖儿让晒晒太阳的,倒忘了夜里要盖盖的!”就跑到凉台上去,遂又在凉台上喊柳月:“你来帮我把瓮挪一挪,别让猫抓了菜去。”柳月就来到凉台。庄之蝶却闭了凉台门,悄声说:“你哪儿拿的铜钱?”柳月说:“我在浴室里发现的,觉得好玩,拴在钥匙串儿上的。”庄之蝶说:“那是我的,快给了我!”柳月说:“你的?铜钱上还有个系儿的,我怎么没见你以前在脖子上戴过?”庄之蝶说:“我戴了好些日子的,日夜不离身的,你哪里知道?”柳月说:“一个大男人家戴一个铜钱,我还是第一次见的。瞧你那急样儿,莫非这些日子,我们在双仁府那边,什么女人送了你的情物?”庄之蝶说:“你别胡说!”把柳月双手捉了,去她口袋里掏,掏出来了,柳月偏又来抢,庄之蝶把铜钱就含在了口里,一脸的得意。这边三人洗了牌又垒好摆儿,迟迟不见庄之蝶过来,孟云房就粗声说:“挪个菜瓮就这么艰难?之蝶你还打牌不打?”庄之蝶立即从凉台上回来,铜钱已经在口袋装了,说:“云房,今年咸菜做得好,你要喜欢吃,一会儿给你带一塑料袋儿。”
      到了子夜时,赵京五和周敏回来了,说是找到了白玉珠,白玉珠没有接受这个案子,但他已经知道本院收到了这一份起诉书,整个法院内部议论纷纷,自然是有说东的,也有说西的。起诉书原本是呈交给刑事庭的,因够不上刑事案件转入了民事庭。民事庭接受此案的庭长和审判员司马恭都是他的朋友,他是能沟通他们不要立案的。这白玉珠态度极好,主张先不必找庭长,而主要找司马恭,当即就领了他们去见了那姓司马的。司马审判员不冷不热,他们就说了庄之蝶老师原本晚上来拜见他的,因走到了半路上害肚子疼,来不了了,让他们代表了来拜见,并送了一本书作个纪念的。这本书是周敏多了个心眼,在夜市书摊上买的,并由周敏模仿了老师的笔体签的名。他们从司马恭家出来后,又去了白玉珠家,白玉珠说庄老师这么大的名气,早想结识只是没机会,能有这事而交个朋友他很高兴,就谈了庄老师的书如何好看,他的儿子更是喜欢读,儿子是军人,在师部搞通讯报导,还写散文随笔一类文章,也算个小作家的,还望庄先生以后多教导。说到这儿,牛月清就说:“别的要求咱不行,这一点咱是能办到的,那孩子写了东西,你们都可以帮他发表的。”赵京五就掏出四篇文章来,说:“正是这样,白玉珠取了儿子四篇文章,说儿子的部队有个规定,在省市报刊上发五篇文章出来可以立三等功一次,在全国性报刊上发三篇文章可以立二等功一次。儿子写得很多,给他也寄了四篇,让他想法儿在西京的什么报纸上发发,他正愁着不认识人的。我们就把稿子全带回来了,拍腔子给人家说了大话。”庄之蝶说:“那好嘛,你们给想想办法发表吧。”赵京五说:“我们有屁办法,这还不是要你出面吗?”庄之蝶笑着说:“你放在那里我明日看看。还有什么要求?”赵京五说:“白玉珠说了,司马恭是个怪脾性的人,平日不苟言笑,不吃烟,不喝酒,也不搓麻将,他是完全可以把此人说通,但工作比一般人要难一些。不过司马恭有一个嗜好,就是特别喜欢书画,家里有许多收藏,你们有条件的,能不能弄一幅什么好的字儿画儿送他呢?他这么说了,我也应允了,咱不妨什么时候去找龚靖元的儿子,把毛泽东的那幅字搞了来给他,这事十有八九就成功了。”如此这般又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让周敏这几天多跑白玉珠家联络感情;庄之蝶看稿子,想办法尽快发表出那四篇文章;赵京五和庄之蝶再及时去找龚靖元的儿子龚小乙弄来毛泽东的书法手卷,一弄到手,庄之蝶亲自出马去见一次司马恭,如果能把白玉珠和司马恭叫出来吃一顿饭最好,这事由周敏去与白玉珠交涉。方案既定,庄之蝶说:“咱这么策划于密室,看看桌子下安没安窃听器?!”众人就笑了。孟云房说:“搞政变可能就是这样吧!?”庄之蝶说:“中央政治局会议恐怕也是这样,几个人在谁家这么商量了,一项国策就定下来。我看过一篇文章,说是毛泽东当年常召了周恩来、刘少奇在家商谈国事,一谈谈到半夜,就吃一碗龙须面的。柳月,你现在也给我们一人做一碗龙须面来吃吃。”柳月应声去了厨房,不一会儿果然端上来七碗,大家吃过方一一回去。
      庄之蝶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看了那四篇文章,却大骂狗屁文章,光错别字就让他看得头疼,揉作一团就扔到便桶里去。牛月清忙去便桶捡,纸已经被尿弄脏,让柳月快拿了去凉台上晾,庄之蝶一笤帚把凉台上的稿纸扫到楼下去了。牛月清瞧着庄之蝶发疯的样子,吓得哭腔都出来,说:“那又不是你的你的文章,只要发表出来,你管他水平高低?”庄之蝶说:“这文章鬼去发表的?”牛月清说:“那你不想赢官司了?”庄之蝶坐在那里直出长气。未了,还是找了两篇自己的未发表的散文说:“我找省报文艺部去,换了他的名先发吧。我这当的什么作家,什么作家嘛!”踉跄出门,把门扇摔得山响。
      三天后,两篇文章发表了。周敏买了报纸送给了白玉珠,白玉珠高兴万分,又问那两篇什么时候发表?周敏回来说了,庄之蝶大发雷霆,骂道:“发了两篇还不行吗?不发了,坚决不发了,官司就是赢了,我也是输了!”周敏不敢言传。牛月清多说了几句,又挨了一顿骂,自然也没有回嘴,回过头来又安慰周敏。自己又跑去找孟云房,央求孟云房给庄之蝶劝说。再还是日夜担心这事要气伤丈夫的。数宗委屈、熬煎、害怕,苦得她背过人处哭了几场。
      柳月自然是在这边做了饭,一日两次又得过双仁府那边给老太太做饭。老太太的旧毛病又犯了,不断地啥叨着说门越来越厚,印在门上的那些影子,每晚每晚都在活着,她要庄之蝶过来帮她烧掉这些东西。柳月推说庄老师太忙,抽不开身,她就和柳月吵,说庄之蝶是她的女婿,柳月你倒管住了他,你是他的老婆吗?气得柳月饭也做得不好,恨她老而不死,几次想哄她服安眠片安静睡一天两天,但又怕服出乱子来。老太太竟亲自拄了拐杖去了文联大院,硬把庄之蝶叫了过来。两人从街上往双仁府这边走。当时街上人并不多的,老太太却说人挤得走不动,指点着说那三人太瘦了,睡在那里肋骨一条一条看得清楚。庄之蝶朝她手指的地方看,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就说:“娘是看见鬼了!”老太太说:“我也分不来是人是鬼,可能是鬼吧。”又边说边用拐杖拨动,真好像在人窝里挤着似的。庄之蝶就想,老太太说的或许有可能,人如果死了都变成鬼,那从古到今,世上的鬼不是最多的吗?回到双仁府家里,老太太就让庄之蝶拿刀剥门上的影痕。庄之蝶没办法剥,老太太就说:“你站在这儿,你是名人,火气大的,谁都怕你的,你给我壮胆了我剥!”拿刀就在门上刻,刻一会,说揭下一页,刻一会说又揭下了一页,一共揭了十二次,手作了抱状到厨房,划了火柴来烧,问听见了吗,烧得哔哔叭叭油流皮爆地响哩。忽然惊叫有一双人脚跑了,这脚是她用刀从一条牛腿上砍下的,牛是长了人脚的,砍下来却跑了,便在房子里撵着赶,终于撵出了房门,方一头大汗,上床安然入睡。这天夜里,庄之蝶怎么也睡不着,恍惚间似乎觉得满屋里有人脚在走,走着各种花步,那脚印就密密麻麻在地板上、四壁上、天花板上,组合一幅图案。又似乎他是顺了这图案从外层往里层走,脚印儿竟变化莫测,走到里层了无论如何却再走不出来。不觉惊醒,已出得一身大汗。拉灯看地上墙上,并没有什么脚印。想:是自己听老太太的话而作梦吧?却再不能睡去,拉灯守坐在老太太卧室门口吸烟,看着老太太怀抱了那一双小脚鞋睡得正香。而幽幽的埙声却传来,如鬼哭狼嚎。
      庄之蝶在双仁府那边住过几天,牛月清不敢过来叫他,和孟云房商量。孟云房的意思是让他陪老太太就住在那儿吧,至于那两篇文章由他来写,由他找报纸发表了事。等庄之蝶缓过气来,还指望去找龚小乙弄书画的。牛月清就每日在家等待周敏,了解随时发生的情况,又得招呼一日来一次的赵京五和洪江。更令人头痛的是周敏把白玉珠叫来过一次,白玉珠此后常常吃饭时间或夜里十点了来问聊天,甚至领了一大帮爱读书的和崇拜作家的男女来聊。牛月清则一一笑脸相陪,沏茶敬烟。等人一走,就张嘴打哈欠,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柳月一边打扫地板,说这些人烟头不往烟灰缸里扔,偏要扔到屋角;说他们吐痰,吐了痰又要用鞋底蹭蹭;说来个人沏杯新茶,往往喝一口两口,又来了人又得重沏,茶叶都浪费了;说厕所马桶沿上有撒的尿。
      周敏明显地人瘦了许多,胡子也数日不刮,白净的脸面像了个刺猬,不断地诉苦说白玉珠问了几遍关于字画的事了,牛月清也就催孟云房和赵京五劝说庄之蝶快去找龚小乙。庄之蝶没了办法,一个夜里和赵京五去了麦苋街二十九号,幸好龚小乙在家。龚靖元就这么一个儿子,父子关系却不好,龚靖元掏钱买了一个单元楼房让龚小乙单独住在麦苋街,为的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庄之蝶和赵京五进了门,小乙自然不敢慢怠,取烟沏茶,说叔你怎么来找柳月了,柳月屋里脏乱,你寻干净地方坐吧。说着拿一张报纸盖在了床下一个便盆上。屋里确实乱如狗窝,散发着尿臊味,庄之蝶就过去把窗子打开,在床沿上落身坐下。小乙先是坐在藤椅上与他们说话,歪脚倒头的,几次想坐得端正。不觉一分钟就又蜷一堆窝在那里,又是张嘴流眼泪,说:“叔你喝茶,我上厕所去。”上了厕所老半天不出来。庄之蝶和赵京五就闻到一股香气,见花架上那盆蔫了叶子的花草也精神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下,没有言传。小乙从厕所出来,判若了两人,眼睛里幽幽有光。庄之蝶说:“小乙,你又吸大烟了?你拿些大烟来让叔瞧瞧,叔还没见过这玩意儿。”小乙说:“叔也知道了?叔也不是外人,我拿了你看。”拿出来的是一小疙瘩黑泥一样的东西,说这烟膏他是放一丸在香烟里吸的,他这儿没有白面儿了,白面儿好。便让庄之蝶和赵京五抽,两人说不抽的,留给你吧。小乙就说:“叔你是写文章的人,你能不能给什么部门反映反映。”庄之蝶说:“什么事?或许我能说上话的。”小乙说:“现在社会上假冒商品太多,坑害消费者利益,这白面儿做假的就多啦,许多人抽了浑身起疱疔,头发都落光了。”庄之蝶说:“你写个东西,我送公安局让他们查去。”小乙就笑了,说:“叔还给我开玩笑的。”庄之蝶说:“小乙,叔给你说一句话,这话或许你也听得多了,你什么吃不得喝不得,偏要抽这玩意儿?你爹给我说过你,他为你头疼,周围人另眼看你,这又花钱又伤身子,主要是伤身子,你年轻轻的,还要找媳妇不?”小乙说:“叔你说我不生气,我知道叔是为我好的。可叔你哪里知道抽烟的妙处?抽过了,你想啥就有啥,想啥就来啥。说实活,我恨我爹,我爹那么多钱,他可以一夜打麻将输二千三千,他就是不给我多余的子儿。我恨殷小丽,殷小丽是和我谈了五年的恋爱,她都和我睡过了,说走她就走了?!我恨我单位那领导,他到处散布我的坏话,为了那份工作,他得过我爹十幅字的,他竟能把我就开除了?!我知道越抽越戒不了烟瘾,可我那些抱负,那些理想,也只能在抽了烟后才能实现啊。叔你不要劝我了,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你怕是和我爹一样的,说起来声名在外,天摇地动的,可你们倒还没我活得自在的。有一点叔你相信,我不会成为社会害虫的,我不去街上偷人,我不去真的抢劫,真的强奸妇女,也不去真的杀人,我不妨碍任何人,我是我爹的儿子,他再烦我,但我毕竟是他儿子,我爹的字画够我今辈子抽的。”赵京五就说:“这是当然的,小乙有福就福在这里。小乙,我知道你手里有你爹的字画作品,也听说汉中有人还给了你一件毛泽东的书法长卷,有这事吗?”小乙说:“赵哥你行,我什么事你都知道,你对我爹说过了?”赵京五说:“咱哥儿们,我几时出卖过你,给你提供大烟的小柳叶和王胖子人家老早就不想给你供烟了,怕你爹知道了告他们,是不是我去劝说的?”小乙说:“赵哥是坚钢朋友。毛泽东的那幅字写得好哩,一看就有帝王之气,这东西是在我手里。”赵京五说:“这就好了!话明着说,我和你庄叔今日来,是想见识见识那幅字的。你庄叔是作家,什么字都不稀罕,只是要写一篇关于毛泽东诗词书法方面的文章,就想能得到一件实物。他给我说了,我说这好办的,小乙那里有一幅,小乙是义气人,他留那干啥,会送了你的。”庄之蝶说:“我哪能白要?小乙到我家去,看上什么玩物儿你去拿一件吧。”赵京五又说:“毛泽东的字当然不是省长的字,但话说回来,那又不是文物,即便算是革命文物,你能卖吗?国家一见就要上缴的,一分钱也不付的。”小乙就嘿嘿地笑。赵京五说:“小乙你笑什么?”小乙说:“庄叔和赵哥不是外人,我也真话说了,你们要我爹什么字画,我都可以给你们,这幅字,我是不能的。有人来买过,出过五千元的价儿,我没出手,我也爱毛主席的,毛主席人死了,但他还是神,神的东西在家也避邪吧!”赵京五就看庄之蝶,庄之蝶摇摇头。赵京五说:“那好,你这么说,我们也不难为你了,那你总不能让你庄叔就这么走了?你这里有你爹的字,随便取几幅吧。”小乙就从柜子里抱了一卷出来,抽了三个有轴儿的,说:“我就靠这抽烟的,你不知道,我爹卡得严哩,为弄这批东西我费了劲的。”赵京五把三幅字轴用报纸包了,夹在了胳膊下,说:“赵哥亏了你吗!我会给小柳叶说的,你去买烟,让她软些价儿。”就和庄之蝶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