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受封疆》


  • 作者:殿前欢

  • 第三十六章
  • 第三十六章
      林落音见到韩焉时,他独自坐在树下饮茶。地上,树影班驳。
      白亮的日光从他身后透出,如芒刺目,整个人都像变得透明,只隐约见些虚廓。
      “唰“落音身后一声扇开,他扭头一瞧,只见一长衫书生,折扇慢摇,气质风流,脸轮清俊白皙,而双目却犀锐得让人生寒。
      四目相对,两个心底各自了然。
      落音自然猜到了,眼前这位就是在朝堂上传闻的莫折信。
      两人先后向韩焉施礼。
      韩焉见他们来了,放下茶盅,直接下令,简单明确:林落音出兵对阵潘克,莫折信留下镇守京畿,事态紧急,再无闲话。
      “遵令。” 落音和莫折二人毫无犹豫应声后,便欠身退下。
      天上几朵浮云悠然飘过,韩焉又举杯,管家这时来禀,老宅确有韩朗,可去时就只见房子的光叔被五花大绑捆着,说人今大早溜了。” 已经派人去追了。”
      韩焉点头称知道了,管家犹豫没离开的意思。
      他抬眸询问。
      “既然怀疑莫折信将军,又何必让他驻留京师?”
      韩焉笑而不答。如果皇帝没开口,所有的决定他不需要做得如此仓促,现在逼到如此田地,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罢了!林落音更擅长野战,派他去对阵潘克是最合适不过。再说,那日你们在尚香院不是听见了吗,莫折有言,帮我不帮老二,因为老二心里没有家国两字。” 他最后摇首,将手抬起,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见日辉渗过他的指间,“ 就这样吧!”
      既然再次注定是对手,那奉陪到底,天经地义。
      兄弟,兄弟,连生之命。
      城外,烈日当空,一切依然好似浸浴在光中。
      留守看家的流年突然骑马出现,见了韩朗翻身下鞍,单膝跪地禀报,韩焉已经剿了老宅,谁都回不去了,追兵随时杀到。
      韩朗意兴阑珊地上了马后,又回首向京城遥遥而望,马蹄在原地踏转了三圈。
      城郭外远处炊烟袅袅升起,随风而散开,再不见踪迹。
      “华容,你信命吗?”
      “不信,我只信王爷能实现诺言。” 阳光下半人高的碧草如潮起伏,那片苍绿映进华容眼里,却如上古的深潭,不起一丝涟漪。一只枯叶蝶,巧妙地停在他的头上。
      引得韩朗大笑,催马欺身靠近,呼气吹走蝴蝶,在华容耳边轻语,“ 是句动人的话,那你可要跟紧了!”
      于是,大家开始收拾,准备潇洒逃逸,与潘克队伍汇合时,流云忽然冲了过来,面如死灰,“ 华贵不见了!”
      众人也随之脸色大变,韩朗眉头一皱,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真快。”
      “我要去找!“流云执拗地转身,而深谙他的流年已经接到的韩朗的眼神,一记刀手,将流云击昏。
      “王爷。” 华容呀顿不前。
      “放心,我不会丢下华贵人不管,而流云也不是哭爹喊娘的种。” 韩朗眼神似魔,冷冷地一踢脚蹬,语气生硬,不再恍惚。
      *** *** *** ***
      徊风谷,夜无风。
      两边山峰陡峭,削落直下。
      谷内,旌旗垂挂不动;谷外,林落音驻军营盘却是战气冲天。
      “潘克还是按兵不动,不肯出战?”林落音盯着谷口问道。
      “是。”
      对于这个回答,落音也不感意外,他拢起眉,却也不得不心折,潘克布军巧妙。
      两军相持,潘克偏偏就隔着沼泽地扎营,并成龟形,能伸能缩,能攻能守,又使得林落音占七成的骑兵完全失去了优势,令他头疼不已。
      “当地百姓都打听清楚了?”
      “是!和将军上次探谷,发觉情况相符,这徊风谷,一进谷风向就会大变,四下乱窜,绝对是吃不准风头。”
      落音阖眼深思,忽地又睁开眼睛抬头看天,“ 看这日头,近日里要下大雨。”
      是夜,潘克军营。
      逻兵注视着营地的周边,骤然有人发现林子那头有动静。
      “有人......” 巡兵话音刚落,就觉得脖子刺疼,紧接热腾的鲜血喷射四溅,一箭已洞穿喉咙,人轰然倒地。
      刹那,带火的箭支在空中交错。林落音开始了又一轮火攻夜袭,目的明确,必须在雨前把他们引出沼泽。
      硫磺味伴着沼气近糜烂的气息四处流窜扩散,潘克挥手亲自指挥众兵士救火。
      但很快风就转了方向,逐渐向林落音那边吹去,使他不得不又一次鸣金收兵,一切如往常几次突袭一样,有惊无险。
      太白星坠,绯红的火光逐渐褪去,一切暂时又恢复了平静。
      潘克安排妥当了后,马上来到军营的一角落,向韩朗禀报。
      却见韩朗早就负手站在自己帐前,半眯的星眸似乎穿透了这份嘈杂,根本无视混乱。他的帐子早移设在营边的一角,偏离沼气,林落音的箭支再厉害,火势再猛烈,也烧不着他们。
      “王爷,对方的突袭日趋频繁,可见林落音已经快沉不住气了。”
      韩朗眸光流转,阴鸷一闪而过,“ 他怕下雨,我却在等雨。”
      潘克低头,铁盔下隐隐散腾出杀气,“ 王爷,精甲军早已准备妥当,随时候命,回敬林落音。”
      韩朗颔首,正要说话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就瞧见大汗淋漓的华容,他摆手让潘克退下,人迈步走到华容跟前,探身鼻尖轻蹭华容的,“ 你不好奇?”
      “华容相信王爷。” 华容对外依旧装哑巴做手势。
      “来吧,猜我精军何用?猜对了有赏。” 韩朗边大方地替华容抹汗,边狡猾地诱惑。
      天已然亮透,大伏天朝阳日光灼灼。
      华容咧嘴笑笑,抬起眼睛,双手挥动轻盈,“ 潘元帅返京匆忙,军中没有足够的军粮......这次精兵是要抢粮?”
      韩朗得意地摇头,“ 精兵不过百余,哪里运得了很多粮食。”
      “莫非是去烧粮,弄得双方旗鼓相当?”华容追击。
      “华容身体不好,脑子也跟着变笨了。夏日烧军粮,岂不是笑话!如今哪里会没东西吃?”最近他人冒虚汗,体温却发凉,韩朗不是不知。
      华容收扇无比遗憾地耸肩,笑容也随之褪去,摇头不猜了,谁知刚想转身,却被韩朗拦腰抱住,隔着薄衣摩挲着他,“ 提示句,我要他知道何为有气无力。”
      华容眼波灵活出水,忍住微喘,毫不迟疑极轻唇动道,“ 毁盐?”蜻蜓一路低飞,空气中都透着粘稠味。
      “我们回帐。” 眼神不容反驳,意犹未尽地淫笑。
      次日傍晚,天果然下起来了漂泊大雨。
      帐内。
      他们两人身先力行地讨论着花开结果问题,“ 弹“到激烈处,韩朗用手拨开华容额前的被汗浸湿乱发,盯着他的脸。
      “王爷忘了菊花,只开花不结果。” 华容含笑大胆回望,身体像把随时张开弦,支上箭的弓。
      帐外。
      雨无情倾泼斜下,突然一道电闪如链,撕破苍穹,鞭策天地。
      精甲军潜行穿过沼泽,一出沼泽林,突然举旗,佯装突围,浑厚的马蹄下泥花飞溅,谁知没入对方营门,已经被箭雨吞没了。
      领头的战马扑通倒地,人马顷刻间插满利箭。
      炮鸣声中,后面有一骑兵已然冲到了前面,将快倾倒的军旗再次高举,“ 军规第一条,闻鼓进,听金止,旗举不得倒。违令者,斩!”
      处于军营中心的林落音,很快听到了动静,他立即奔出帐,大雨劈头盖脸,几乎砸得人睁不开眼。
      “禀元帅,敌军闯营,放火想烧军粮。”
      “这种雨天烧粮?”落音皱眉,明知道有诈,却没明白对方葫芦里埋的什么药。
      风雨里那血腥味道越来越浓了,营门内外已冲得没有血色的尸体慢慢堆积起来。
      “元帅,不好了!盐......被浸水了。” 一个士卒飞奔来报,当空一声轰天雷鸣,几乎盖了他完整的句子,可林落音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还愣着做什么!救盐啊。” 他咆哮着发令。
      可等他赶到时,已经太迟了,军中的盐已经完全浸透,和着泥水河沙,汇合成一条条小溪完全水化,捞都捞不起。
      落音双手一把抓起泥,水无情地从指缝流出;他不甘心,急中生智扯倒军旗,浸在泥沙里,却还是无力回天。
      如今时晴乍雨、天气闷热,明显已过了沿海晒盐的最佳时期。而盐井所在地,均都在韩朗掌控的后方。
      无论怎样,远水已救不了近渴。
      满身中箭垂死的精甲军头领倒在地上,扫了他一眼,用尽最后一口气大笑,“ 终不辱使命,这辈子值了!“他的战马在一旁声声哀鸣。
      林落音胸闷,眼前混沌,却又好似能见那厢韩朗伸手接着雨水,侧头莞尔。
      翌日,一夜的大雨终于停歇,日不出,天却依旧热如荼。
      人不动,都会不停地冒汗。
      一场胜利,韩朗倒没显露骄横情绪,只不动声色询问潘克下一步意见。
      “王爷,林落音现在定在气头上,现在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不如再磨上几日,他们没盐自然退军。到时追击也不嫌迟。”
      韩朗托腮冷哼,“ 他什么时候成虎了?不过要收拾他,当然是不急;凭他的个性,也是退军时压后的命。说不准还想偷袭伏击,板回一剧呢。潘克,等到他们退到下坡山道,给我直接用山里的巨石,滚坡开路,全部碾死算了!”
      “是。”
      韩朗扬笑,这类猫抓老鼠的游戏,向来是他的大爱。反正一个快没了粮,一个已没了盐。这仗打得真有意思,扳扳指头,估计自己秋日定能杀回京师;可一想起京城,他又拢了拢眉,“ 潘克,月氏国边境婆夷桥那事,你可看仔细了?”
      “绝对不会错。”
      “如此说来,京畿果然有内奸。不知流年留京调查,情况怎么样了。” 韩朗凝眉又陷入沉思。
      五日后,中招后的林落音无奈,只能拔营退兵。
      而潘克见势立即下令,退原阵型,拉队呈弦月形,落日前全军出沼泽,不紧不慢地逐步收拢、压近。
      多日无盐下来,林落音手下的将士,在酷日折腾下逐渐没了力气,就算看着饭都没任何胃口。
      必须等到援军,林落音咬牙。
      军队出了徊风谷,他全然察觉出谷后山势的陡变,高空中几只秃鹫盘旋飞过。
      “咚,咚,咚!“三声炮响。
      脚下砾石剧烈震动,林落音勒住战马,别过马头,要来的终于来了。” 准备迎战!”
      可惜他等来的不是潘克的大军杀下,而是黑乎庞大的山石,趁着地势,压着崎岖的山路,滚落了下来。
      战马嘶鸣,列好的阵形骤然全乱。
      列在前头反应比较慢的几个,还来不及呼救逃命,已经被活碾而过,残肢血肉成浆汁溅开。
      林落音蹬马上前,枪头斜探地,紧闭眼双臂发力一挑,银芒电裂,这两人高的巨石,被他硬生生地挑开,“ 哗“地滚落山道另一侧。
      马腿发颤,他长吁了一口气枪尖支地,谁知刚一抬头,第二块巨石已经到了。
      “你们先撤!“林落音大吼命令,持枪再挑!
      第二块石也滚开了。
      大军狼狈往前,他果然如韩朗所料,一人断后,想要独力将巨石挑开。
      这时,林落音只觉眼略微发黑,喉间涌起股股甜腻,一道血箭倏然从口中喷出。
      潘克军队步兵拿着刀剑敲击盾牌,有节奏地逐渐逼近。韩朗得意地跟着这拍调,亲自下令军士斩断缚山石的粗绳,推石滚下山道。
      “禀王爷,元帅。林落音卸了铠甲,放跑了战马,小的看他快不行了。”
      “他还活着?”
      “是。” 小心翼翼的回复。
      韩朗眨眼无话,都推下六块大石头了,怎么还不死;他瞟了眼身边正没章节乱扇风的华容,突然笑着建议,“ 咱们瞧瞧他去。”
      崎岖道间。
      单枪撑住一人,周身浴血;脚下泥地,也不规则龟裂散开。
      林落音!
      他赶走了已经累得不行的战马,卸下了盔甲,已经没有气力多撑哪怕一分重量。
      双手因为力量透支,而不停地发抖。虎口全部裂开,皮肉都翻了过来,血蜿蜒顺着枪杆而下,滴答入土。
      潘军杀到,并没有出手,只策战马步步围拢过来。
      林落音咬牙再次拔枪。
      银色长枪,天际划出一道流星,凛然之气直冲云霄。
      带血枪尖卷风来袭,寒森森的煞气,如贲龙翻海,这刻的林落音,仿佛是苍穹炼狱间的利器,锐不可挡。明明是一人断后,竟然让人有百万雄师跟随其后的错觉。
      潘克正准备催马迎击,却被韩朗叫住,打了个哈欠后冷冷一句,“ 直接点炮,轰他上天。”
      “王爷说过林落音是个将才,杀了可惜。” 华容终于手势道。
      “他是将才,就该反我?”韩朗睨了华容眼,反问。
      “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华容愿意再替他作保。”
      “我若不肯呢!“韩朗瞳仁缩了一缩。
      华容没回答,翻身下马,朝着林落音那方向走去。
      “你敢过去,我马上点炮!”
      华容径直迈步,丝毫没回头的打算。韩朗恼怒地夺过手下的火把,当下点燃了铁炮的引信。
      信绳“滋滋“发声,华容就似聋子样,什么也没听到,不当回事。
      眼看这炮的引信即将燃尽,韩朗下马箭步冲出,伸右手,一下掐灭了火头。
      “王爷。” 几名将军急唤道。
      华容这才回转了身,躬身而拜,算是谢他不杀之恩。
      韩朗冷笑,一把推开相扶之人,将被炮引灼伤的右手扬起,“ 华容,你不用得意,要饶林落音没那么容易,今我伤了哪只手,就用他哪只手来抵!”
      华容也不客气,站在那厢缓缓施礼,手动回答,“ 悉听尊命。”
      交代完毕,华容拂袖要走,却被韩朗追上拦抱上马。
      马上的韩朗诡秘的笑容,声音也变得低沉,“ 我反悔了,你回来吧。”
      华容深吸口气,细长的眼睫半垂,掩住含带心绪的眸光,人缓缓开扇轻摇,“ 王爷究竟想怎样。”
      韩朗眼波流动,透出浓浓戾气,“ 要么留他手,要么留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