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天下》


  • 作者:天籁纸鸢

  • 第三十五章
  • 第三十五章
      翌日黄昏,我和天山的人站在礼堂里面。门外斜阳和满院的红莲融作一处,红妆翠袖,花叶两分明。
      重莲站在人群中央,镇定自若。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大红色的衣服,也是头一次看他把头发挽入冠中。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不会适合这种世俗的颜色,但我似乎错了。那头惹眼的发一藏起来,脸就完全露出来。
      什么叫做绝艳,这一刻我才有了领悟。
      不仅是我,几乎所有人都没了心思等新娘,目光一双双扫在他脸上。
      娘把重莲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咂嘴:“重莲这小子真的长得好看,难怪这么多女人为他发疯。今儿过后,步疏的日子不好过了。”语毕又看一遍,“真的太标致了。如果你是个闺女,我一定要他娶你。”
      “娘,您该说,如果他是个闺女,一定要让我娶他进门。”
      “你那么矮,能娶他么?”
      “你看这场子里有几个人比我高?”
      “你就有本事和比你矮的小老头比,干脆跟我比算了。哪个练武的人会像你这么矮的?你看人家雪天都比你高。”
      “您能不能别提那个字?”我拉过雪天,和他划了划身高,“你看,分明是我高。”
      “我不想和你说别的,我早告诉你我想要女儿。如果不是你长大了,我一定阉割了你让你扮姑娘。”
      周围的人都捂着嘴忍笑。我看看司徒雪天,干脆保持沉默。
      司徒雪天用扇柄敲敲手心,小声道:“啧啧,这天底下谁穿礼服的样子我都想过,就想象不出莲宫主的模样。今天总算看到,实在不错。但更奇的是,重莲成亲,另一半竟不是我们林二公子。”
      我朝他使了个眼色,谨防老娘听到。
      缺右眼道:“老子实在想不通,这衣服可以卖十万!”
      我嘿嘿一笑。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说老实话,那银子你弄哪里去了?”
      我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重莲身上那缎子,我用鼻子嗅嗅都知道是天山的货。我一听那价位就知道了。会在人家成亲的时候钻空子骗钱,除了你这缺德的,没人做得出来。”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想瞒我?”
      “就算是我做的,你也分不到半两银子。你少把你老爹黑商那套使我身上。”
      “谁跟你说我要钱了?我就好奇你怎么使的。”
      “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靠近。
      “其实,这银子……你再过来点。”
      他再靠近,仔细倾听。
      “哇————!”
      司徒雪天捂住耳朵,唰地蹲在地上。随即我耳朵就被人拽住,我娘道:“新娘子都来了,你们还闹!”
      四人抬轿摇摇晃晃来了,两面开道锣,两位侍女提灯走在轿前,轿后又有两位侍女持雉羽宫扇,四位执事手持红黄团扇,两位执事举伞盖。
      舞狮颠轿,鞭炮烟起。
      不少人一路追随前来,直到轿子停在礼堂前。
      我捂住眼睛。不知道是否不大适应这边的气候,眼睛疼。
      娘问:“怎么了?”
      “不知道。”
      “你小心别沾水了,不然会很痛。”
      “没关系,船都沉了,何必挣扎。”
      重莲回头看我一眼。我挪开视线,笑道:“看来是没用老娘给绣的小黄鸟,不吉祥了。”
      “宇凰,那个是你的名字!”
      缺右眼道:“他的名字不就是小黄鸟么。”
      我在拼命转移自己的视线,但天山的人背着步疏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呆了呆。
      夕烟苍然。
      她一身大袖大衫,大红罗褶裙,深清的褙子和霞帔,头上的凤冠闪闪摇晃。
      迈过火盆,舞狮者拦路。步疏掏出红包,同时琉璃射三箭,一箭指天,祈求上天的祝福;一箭指地,代表天长地久;一箭指向远方,祈求未来的生活美满幸福。
      步疏袅袅来了。
      她隔着冠上的珠帘,和重莲对望。
      不管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此,在场的许多人对这样的场景,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红烛灼灼。
      她停在他的面前,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若隐若现。两人的眼中仿佛再容纳不下别的东西。
      “新郎新娘拜天地!”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这会儿不仅是右眼失去光明,左眼也像瞎了一般。我只能听到主持说话的声音。
      “水有源,树有根,儿女今朝结婚成家,尊老敬贤双亲,接下来是二拜高堂,愿重甄老宫主等几位老人家挨在天之灵保佑二位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几个灵牌鞠了躬。
      “接下来是夫妻对拜,二位新人向左向右转——”
      他们转过来,面对彼此。顿时像失了心一般,我握紧刀柄,往前迈了一步。
      司徒雪天立刻抓住我。
      “一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鞠躬。我这才留意到站在他们身后,一脸懵懂的奉紫还有表情委屈之极的雪芝。
      雪芝并没有看他们。她看着我。
      我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立刻转移视线,又看我一眼,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二拜夫妻恩爱,风雨同舟——再鞠躬!”
      他们再次鞠躬。
      分明是同样的动作,却是格外沉重。雪芝抓住奉紫的小袖子,往她身上揩泪水。虽然这小丫头实在讨厌,我还是想要过去抱她哄她。
      不就是老爹改嫁么,有必要这么伤心吗?
      “三拜永结同心,早生贵子——三鞠躬!”
      说是这么说,听到这句,我终于冲上去。
      他们还没来得及对拜,已有人提前吼道:
      “重莲你这死狗,当年杀了我的郎君,你也别想成亲!”
      重莲没有回头,只是往前站一步,靠近步疏。
      一个瘦小的身影蹿出。
      黄昏倏尔而逝,突临的黑夜将一切吞没。
      那身影还没靠近重莲,重莲已摘下步疏头上的凤簪,于指尖轻轻一弹。
      一道银光闪过。
      那女子倒在地上,痛苦翻滚。
      这时才看清楚那张清秀洁净的脸蛋,竟是后池。她汗流浃背,一点也找不出当时纯洁或是凶煞的模样。
      凤簪刺入哪个地方别人未必知道,但谁都知道,重莲并没下杀手。
      这时视野清晰了些,总算知道跃跃欲试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例如重莲身后的楚微兰,表情难看得很。
      “我的婚礼也轮到你撒野?”步疏抬头,即便隔着珠帘,也知道她的表情不再娇羞,“为你的夫君?你为了什么我会不知道?给我滚,不然别怪我丢你的人!”
      后池眼眶发红。若有力气,她必然要将步疏戳出几百个洞。
      楚微兰也渐渐愤恨。她一甩手,一支袖里剑飞出。
      步疏身形一闪,躲过。她从腰间抽出暗器,瞬间扎入楚微兰的脸颊。
      楚微兰脸上立刻涌出大量鲜血,漂亮的脸废了。她撕心裂肺地惨叫。
      步疏淡淡笑道:“若不是看你这么丑这么可怜,我一定不会手软。”
      楚微兰一边哭喊,一边看着重莲。重莲的眼中仿佛没有任何人。
      人群中的很多女子都疯狂了。她们看着步疏,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但没有人再敢出手。
      还好方才我没有出手,不然我就算打过步疏,重莲也会帮她干掉我。
      重莲没有娶错人,步疏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她已足够美丽,足够强大。
      一帮人进来,拖走了伤员。步疏拨弄着珠花,巧笑嫣然。
      一切又在瞬间恢复原样。
      重莲拿起秤杆,轻轻挑开步疏的珠帘。
      烛光花影,清风飘香。
      步疏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她是重莲的新娘,也没对我笑,我却在瞬间有些心跳失速。
      重莲半侧着脸,情绪藏得很深。
      龙涎香,鲛绡缎,两个金盏酒杯送到他们面前。他们端下来,对着彼此举杯,交杯。
      恻恻寒轻,画楼上箫声四起。
      大红缎子的主人竟看去有几分落寞。
      酒声,酒香,美酒断肠。世界再无别的声音。
      这样的婚礼,这样的祝福,也只有发生在这样的金童玉女身上。
      平湖春园夜间更加撩人。他们选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再无法闻到重莲的味道。
      他精神失常的时候,常常坐在重火宫的小园中,呆呆地看着花花草草。我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稍微一不小心,他的味道就消失了。坐得远远的,看着他,趁他睡着的时候拿衣服给他盖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颊,其实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而现在,他已经站在我够不着的地方。
      新郎新娘向宾客敬酒。
      步疏生性高傲。别人就算干了酒,她也只是小酌一口,甚至只是摆个动作,嘴皮子都不挨一下杯口。
      我以为重莲也是这样的人,但我猜错了。
      他一个个敬过来,每次都将酒斟得满满的,几乎要溢杯而出。每次,他都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
      人群中有人不断起哄,大笑着说莲宫主好酒量。
      最后他站在我的面前。
      以前就算喝一口,他也会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此时,他起码喝了一斤陈年女儿红,举止却正常得很。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我会以为他真的是海量。
      我知道他醉了。因为他看了我很久,都没有举杯。
      这时我只是看着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却是很简单地想起了过往。
      那些在疏影灯火下的放浪逍遥,烟月年华。
      分明是缥缈轻浮的记忆,却分外疼痛沉重。
      他终于举杯。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该做的还是要做。忍过这一关,之后又是新的生活。
      我接过他的酒杯,非常小心地避开他的手,笑道:“鄙人酒量欠佳,喝不了多少。宫主分我一点就好,有些不成体统,还望见谅。”
      我斟酌着,把所有酒倒进入我的酒杯,然后仰头喝下。
      我擦擦嘴,他还在看着我。我冲他眨了眨单边眼睛,他才有些迟钝地做了个假动作。
      然后他再没看我,转身走掉。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他把重要的宾客都敬完了,最后人家连赞叹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看去并不忧伤,微笑着和别人敬酒,不像在自残。所以,没人认为他醉了。人们只是睁大眼睛,哑口无言。
      估计过不了几天,江湖上对重莲的酒量又有惊天动地的传言。
      最后一个人敬完,步疏挽着重莲走向洞房了。
      他又一次从我面前走过去,却没有再看我。
      两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回廊中,大红缦布下。
      我在尽量让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我知道他已成亲。
      这一夜过后,他便是别人的丈夫,他便要与别人白头偕老了。
      半个时辰后,人群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几个酒鬼在那里念念有词: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重莲才二十来岁就娶了最美的女人,我说,女人要看外貌也可以。看我,除了眼睛小了点鼻子肥了点脸大了点头发少了点,似乎也没什么缺点。”
      缺右眼在他旁边一坐:
      “那我和林二少岂不只是缺了眼睛?”
      “人家林二少缺了眼叫邪气,你是憋气。他就是俩眼都缺了都有女人围着爱。”
      “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女人咋了?”
      “请叫我裸奔几十年的千手观音。”
      我坐在旁边和他们阴阳怪气地乱笑,发现很久老娘都没来拧我的耳朵,觉得有些奇怪,一抬头,看到所有人都看着门口。
      人们吃惊,并不是因为死人复活。而是因为这个人腿上的六尾火狐。
      六尾火狐只有三条。三条里有两条又是女的。
      所有人都还处于呆滞状态,林轩凤已经朝众人拱手:
      “在下来迟,对不住各位英雄。”
      他相当自在优雅地走到我们身边。意料之中,我听到楼颦珂酒杯摔碎的声音。
      缺右眼的眉头皱成一团。
      林轩凤走到我身边坐下,完全无视别人的注视,冲我眨眨眼:“我速度快吧?”
      “你是飞过去的不成?”
      “所有随从都损了。速度当然快。”
      “怎么回事?任务完成了么?”
      “完成了。不提这个。你知道不知道剑神陵的事?”
      别人的视线几乎在他身上灼出几百个洞,我都觉得不大自在,他却没有反应。
      “说那有什么宝剑,我没什么兴趣。”
      “你不想去?”林轩凤又眨眨眼睛,一只手就伸到桌子底下,握住我那里。我顿时精神抖擞打了个哆嗦,拍掉他的手:“喂喂,人很多。”
      “能否拿到剑无所谓,我们可以一路上找点好玩的事做。”
      “好啊。”我朝他笑笑。
      “笑得真假。”林轩凤乜斜我一眼,小声说,“凰弟,你不准想别人。”
      我给他麻得浑身颤抖。坐旁边的缺右眼也忍不住骂娘了。
      林轩凤用手撑着下巴,笑容柔柔的,眼神也是分外媚人。只是,我的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
      “我去茅厕,一会回来。”
      月朗星稀,平湖春园皎白一片。拐了几个弯,进入茅厕,我解开裤带,却摸到裤子上湿润一片。
      我正觉得自己发情期到了,却闻到一股腥味。
      不是那种腥。
      我急忙冲出去,在月光下一看裤子。
      ——一片猩红。
      我慌了,连忙跑回去。却听到花丛中有人轻轻咳嗽。我拨开花丛,看到尾随而来的林轩凤,还有他满口的血。
      我抱住他的肩,急道:“怎么回事?谁下的手?”
      “没事,没事。”他摸摸我的头,轻轻搂住我,“我们在一起就很好。”
      “是谁?告诉我。”
      “不要问了,那些不重要。”他声音越来越微弱,“这几年,我没有哪一天不会想到你。你看看,我们分开这么多年,还不曾像现在这样亲密过。如果你喜欢重莲,我无所谓的。只要他给我留一点空间和你在一起,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的心顿时凉下来。
      “……是他?”
      “别问了,乖。”他拍拍我的头,“去给他说,我不介意你和他在一起。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没有什么关系。和他商量一下,他当大的,我当小——”
      我捂住他的嘴,恼道:“他伤的你,对不对?点头或者摇头。”
      林轩凤的眼神很温柔。他却不作任何反应。
      “那好,现在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好好休息。”
      他点点头,一副很听话的样子。
      我送林轩凤回客房,替他清洗了血迹,换衣喂药,守着他睡着。
      直到凌晨,我才出去。
      天刚破晓。
      平湖春园的红莲盛开着,如同寂夜中女人飘散的衣裙,美艳而不祥。
      一定要和重莲撕破脸说话。不然林轩凤的性命有危险。可是怎么说,我根本不知道。只知道一路冲向他的后院,打算守在门口等他出来。
      可是刚走到一半,我就停住脚步。
      湖心的小亭中,有一道红色的身影。
      重莲的新郎装半解,露出白色的里衣。红衫长长垂落在地上,随着散开的长发,几乎要和满世界的红莲连成一片。
      他安静地坐在亭中,手中提着一个酒坛子,脚底滚满了酒坛子。另一只手正握着一支簪,细细地拨弄着。
      一支金簪,上面一朵红玉雕的莲花。
      开始想做的事无法完成了。我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我想离开,可是,无法不看他。
      他脚下的酒坛子轻轻滚动,碰撞出叮咚的声音,伴着画楼上的箫声。轻灵而又遥远,让我想起了一些熟悉的声音。
      像是我和他依偎时,他在我耳边呼唤的声音。
      像那个夜晚,他在星月下摇晃着小小的枝条,轻轻地说着:凰儿,这是凤凰竹的竹叶。
      而夜晚已经结束。
      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漫长而又艰难。就像一个人从出生,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