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雾III》


  • 作者:洗尘的细雨

  • 第八章
  • 第八章
      父亲的手机响了十几下,一直没人接。
      邹清荷也没闲着,打电话到家里,家里也没人接。两人脸色同时大变,难道柳父出了什么事?
      柳展鹏,柳老爷子的长子。当年,八斤半重的壮实娃子“哇哇”大哭落地,在屋外等得焦急的柳老爷子不顾他人拦阻冲进产房,从随行军医兼临时接生婆手里抢过儿子,巴掌合着,小心翼翼地捧着儿子红红的小屁股高举过头,哈哈大笑道:“我的胖小子,肯定会像大鹏一样展翅高飞,鹏程万里!”
      懂事了的柳展鹏不想飞,压根儿没有飞的欲望。父亲的期盼越高,他越畏惧,甚至害怕见到父亲。幸好,年轻的父母很能生,弟弟们接二连三出世,父亲对他的关注从一分二到三。
      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书读得越多越觉得这名字怪,起得没文化,叫起来也不好听。鹏,自由翔于天,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没错,很好的意境,为什么还需要在前面加上一个“展”字?展,解释起来字义不少,起名也没错,但这两字凑在一起就显得怪。父亲没文化,读了几本书也只是半通不透,还偏偏好起名字,喜欢把自个儿喜欢的字眼凑在一起送给儿子孙子当名字。
      他想当正经的文化人(个人见解:当时的年代,文化人意义晦暗,似乎只有做官才是走文化人的唯一道路),不想走父亲安排从军当兵的道路。
      他从没去思考个人存在价值这类深层问题,他只是固执地跌跌撞撞地按心意行动,但他的固执又不够彻底,总是走一段回头看一看,一边懊恼着一边继续甩开胳膊沿着曲折的道路前行。
      他,喜欢孩子,男孩女孩都很喜欢。他内心深处一直感激弟弟们的出世,认为是他们分散父亲的关注,无形中拯救了自己,留给他一点喘息空间。他结婚早,第一任妻子是父亲指定的,还没来得及品尝婚姻的甜蜜就匆忙上阵当了爸爸,孩子的出生,他很喜悦。只是一个家庭比他预想的难经营,养儿育女不能光凭爱的心意。妻子难产过世,伤心的他无法照顾好儿女,父亲为他作主找来第二任妻子,年轻的少女进了他家的门,被年幼的孩子们弄得心力憔悴,那场婚姻注定将以悲剧收尾。但观念陈旧的生活环境不允许他们离婚,家成了他最不想回去的所在。眼看婚姻名存实亡妻子却怀孕了,他回到妻子身边磕磕碰碰维系着一个家。这时,他的第三任妻子以保姆的身份走入他的生活,安静而又美丽的少女如他母亲那般温婉贤良,任劳任怨地照顾孩子们。他坠入了情网,背着怀孕待产妻子和她在一起。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发生了的事掩盖不住。妻子生下一对龙凤胎静养身体,没过多久却发现家里的保姆有妊娠反应,逼问之下得知他的背叛,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他被父亲毒打了一顿,离婚终归成了事实,情人的肚子大了,他开始了第三段婚姻。
      四个儿子,男儿媳出了一双,还是霸占了他最喜欢的俩儿子,看着他们说心里舒坦那是骗人的。不见面不去想,只挂念儿子,感触还不大。想起来见到了,心里难免总有些慌张,不知该怎样面对才好。认真相处下来,小邹人很好,细细看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没什么不正常,甚至比一般夫妇感情更好。释然了,他们中意这样的生活方式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早,他吃完早餐目送小儿子去上班。家里冷冷清清的,闲着无事,他下楼去邮箱拿了早报,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看报纸。手习惯性地伸向茶几去端茶杯,茶杯没有,茶几上有张留言纸,上面压着一叠整齐的钞票,票额大大小小都有,还有一小袋硬币。他拿起纸张看了看,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小邹,很有心的年青人。”只是,有点小瞧了他,他钱包里有卡有现金也有零钱。他不是生活白痴,不是把自己供在神案上满嘴跑大话的虚假官僚。
      看完他感兴趣的新闻版块,他放下报纸决定出门走走。天热,回房拿了副墨镜。临走时,他拿走了小邹为他准备的钱。虽然不需要,但孩子的这份体贴还是要感激的。只是出门前,他忘记关电视了。
      出了红枫小区,附近有公交车站,他站在站牌前看了一会儿站名,去市局这儿没有直达的,需要转一路车。公交车来了,他没上。不用急,时间还真早。今天,他心中无事,只想四处转转。
      街道,商铺很多,他没有想买的东西,只走进去看看。走走看看,时间很容易打发。走久了口渴,他站在自动售卖机前,拿出邹清荷为他准备的硬币。喝什么?他选择了一瓶绿茶,其实,他也想喝喝时下年青人喜欢的碳酸饮料或者果汁。硬币进去,饮料出来。很方便,他喜欢。走在路上,拧开盖子直接喝水,他将近三十年没做过这种事,感觉很新鲜很有趣。
      和儿子一起在外边吃简便的午饭,他很期待。喝完一瓶水,空瓶丢进垃圾桶里,抬腕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坐车去市局等儿子。
      前面不远处有车站,他加快的脚步突然停下……不远处,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性弯身靠住墙,双手托着大肚子,垂着头似乎很难受。他急忙小跑着过去,轻声问:“你,没事吧?”
      脸色苍白,额发被汗水浸湿的年轻少妇努力睁开眼睛,松开紧紧咬住下唇想说话,可能是痛得太难受,最后没出声,只是微微摆动了一下头,接着又闭上眼睛。她的力气似乎用尽,身体不自然地往下滑。
      阵痛吗?要临盆了?怎么没家人在一旁照顾?“得罪了,我送你去医院。”伺候过三任孕妇,经验丰富的他伸出了双手。
      年轻孕妇显然体力已经耗尽,无法靠自身力量移动双腿。
      好重!抱起她,柳展鹏听到自己的腰椎发出哀鸣。他,也老了。抱着孕妇走到路边,想腾出手招车,没站稳,身子一歪——不能倒下!他跌倒事小,抱着的已经昏迷的年轻孕妇体内还装载等待出生的新生命,不能摔!他努力朝一旁的大树靠过去,“咯嚓”,他听到肩胛骨移位的声音,痛得他全身直冒冷汗。
      上了清荷的车,柳下溪继续打父亲的手机,这一次总算有人接了,“您好,这里是爱婴妇产科。请问您是孕妇的家属吗?”对方先开了口,是陌生的女音。
      父亲——孕妇——妇产科?柳下溪摸不着头脑,和清荷交换了一下眼神,询问:“我是手机主人的儿子,请问我父亲出了什么事?”
      “父亲?抱歉,我弄错了。您父亲一定是那位送待产孕妇来医院的老人,他左肩胛骨错位,腰椎有轻微扭伤,现正接受治疗。”
      “请告诉我医院的地址。”
      柳下溪和邹清荷心急火燎赶到医院,找到左肩挂着吊带,右手握着手机,正坐在椅子上吊针的柳父,柳下溪无可奈何地叫唤:“爸,您这是?”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这点小伤不要紧,先别告诉你母亲。”柳父脸上依旧挂着他的招牌微笑。
      邹清荷要了他的诊断书,找医生问了,老人家伤得不重,安心养养就会好。他准备去取药,回头问:“爸,您腰椎扭伤,怎么不躺在床上?”
      “骨科的医生推了一下,已经好了。左肩只是错位,不算什么。”柳父扬了扬右手拿着的手机,对儿子说:“本想打电话给你,没找到。我还以为手机丢了,幸好掉在妇科的急诊室。”
      打了针,拿了药,柳父不肯继续呆在医院。扶柳父回到家中,安置他躺在床上,清荷去张罗吃的,柳下溪坐在床边,问:“爸,到底怎么回事?”
      柳父简略地说了一下经过。
      柳下溪苦笑起来,忍不住责备他:“您应该直接叫救护车。”父亲比不得老爷子,没遭遇过生命危机,拳脚功夫有,但平时不热衷锻炼。又因长期坐办公室运动量不足,早就耗光了年青时的好体能。
      “突然想起你出生时的事。你还在母亲肚子里,很不听话,闹腾得她没办法入睡,每天,都要说上一大堆好听的哄着才肯安静。你啊,离预产期还有十来天就闹着要出来。那天,天气也很好,跟今天一样。你母亲想出来走走晒晒太阳,走在路上,你母亲突然肚子痛得很厉害,跟今天的那位年轻母亲一样。那时交通没现在方便,我抱着你们母子跑了很远的路……”
      “爸!”听着听着,柳下溪有些心酸,又有些感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出影相——年青的父亲焦急地抱着大腹便便的母亲拼命往前跑,而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置身母体内,想出来,急切地摆动四肢努力挣脱束缚……
      看样子,这对父子终于和解了。邹清荷松了一口气,放下为老人准备的饭菜走出客房,轻轻带关门,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