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


  • 作者:王海鸰

  • 第四章
  • 第四章
      我把那次以及以后的许多经历感受,统统写进了夜里刚刚完成的中篇小说里。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处我让主人公对他的女儿说:“我想过了,离休后,看能不能为你做一点什么。比如找一些你需要的资料,提供一些你需要的生活。”但这再不是凭着想当然和不假思索了,生活中的父亲真的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他甚至在干休所我们家那幢二层小楼楼上——父亲离休前被调为副军职,也算是一种补偿——专为我留出了一间房子。他以平静达观的心态,完成了这个重大的人生交替过程。我怀着天真真挚的情感,怀着与父亲交流的渴望,怀着得到父亲欣赏的期待,怀着给予父亲安慰和满足的热切,夜以继日,改完了这部长达六七万字的书稿,打算写完后亲自带回家,再让父亲看——初稿他已看过——再提意见,直到他满意为止。起床号响时我刚好写下了最后一个句号,身心无比轻松地脱下棉大衣准备出操,夜里起风了,屋里很冷。刚下楼听到有人叫我,说教导员让我马上去科里他的办公室。我感到奇怪,一路上做了无数的猜测,但对即将到来的,竟是一点预感没有。
      教导员告诉我,早晨,医院接到上面的电话,我的父亲于昨日晚上在军区总院去世,死于心脏骤停。父亲住院我是知道的,臀部疖肿引起轻微发烧。在跟妈妈通话时我还就此开过玩笑,说凭爸爸这样的年龄能因一个疖子发烧,说明他机体反应能力很好,很年轻——为什么会一点预感没有?
      教导员通知我的时候我没有哭,我不信,我一定要亲眼见到才信,可是没有船出岛,头天夜里海上就起了大风。我给家里打电话,中间经过了无数总机,电话是妹妹接的,声音很小。
      我喊:“爸爸怎么了?”
      她说:“爸爸……没有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爸爸!我要最后摸一摸爸爸的头发,爸爸的脑门,爸爸柔软爽滑的大手……可是没有船出岛。各船艇在接到大风警报后就躲到了安全地带不再出航。十级大风刮了两天两夜,阴云低罩,海面墨黑,一排排巨浪咆啸拔起顶天立地如面目可怖的黑色怪兽。太阳没有了,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爸爸没有了!大风之后是大涌,大涌两天才停,从岛里乘船乘汽车乘火车日夜兼程到家还要两天,于是,六天。六天里亲爱的爸爸早已化作青云飘然飞去,去了一个为女儿所不知的远方永生不得相见——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
      我返回部队,乘一艘军用登陆艇进岛。
      正是秋季,傍晚,海上最好的季节,最好的时刻。来自八方捕捞对虾的渔船云集码头,各自开始生火做饭,支支炊烟笔直上升,上升着融化于无形,变作了海上的氤氲;海水平滑如镜,映照出天空的脸,大红大金大蓝大紫,色彩浓重无羁奇异诡谲,美得令人心碎。从前我们常在这个时候结伴来到码头,在各个渔船上跳进跳出跟渔民们讨价还价。不要鱼,不要虾,只要螃蟹。鱼和虾水产收购,渔民们卖给我们时就不会便宜多少。螃蟹水产不要,冰冻了没人敢吃,活着运出去当时没这个条件。水产不收购的渔民们就会卖得便宜,最便宜时我曾跟他们讲价讲到螃蟹七分钱一斤。回到宿舍,点上小煤油炉,将螃蟹用脸盆煮,上面扣一只脸盆做盖。随着水温上升,螃蟹将脸盆抓得咔咔作响,需要人将上面的脸盆紧紧按住。煮好了,就着盆吃,另一只盆吐皮儿用,两三个人一晚上就能吃出一脸盆的皮儿。
      那时候的我父母双全,幸福得像个傻子。
      “是韩护士吧?”我回头,一个士兵,看着面熟,大概是在我们科住过院的病号。我对他笑笑,不知姓什么,就不叫。“韩护士干什么去了?”
      “探家。”
      “家里都好吧?”
      “好。”
      “小韩!”又有人叫。是曲干事,宣传处的头号笔杆子,戴一副白边眼镜,脖子奇长,按身高应该穿一号军装,实际上才穿三号就刚刚好。“小韩,最近又有什么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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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有。没有。”
      “给你提供个素材?”
      接着他便说了起来,是一个有关领导的讽刺笑话,还没说完自己率先笑成了一团。此类笑话我听过无数,这是其中比较拙劣的一个。但我也跟着笑,拼命笑,笑得直咳,大笑中恍惚听到又有人叫我,心里禁不住一阵厌烦。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我累了。可惜我们医院是岛上唯一的医院,认识我们的人必然多我必须接受折磨。但这回这人对我的称呼跟别人不同,既不是“韩护士”也不是“小韩”,他叫我:韩琳。
      是姜士安。站在离我不远处的船舷边。一认出是他,泪水夺眶涌出。我从护训队分回岛里医院时他已调走了,这是我们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我迎着他走去,泪水在脸上狂奔。他向我伸出了双臂,倏然间,又缩了回去,两只手因不能作为而不停地摩擦,发出刷刷的声响。
      “韩琳,怎么啦?……韩琳,你别哭啊!……说,怎么啦?别哭,别哭啊!”他连连发问,担忧,焦虑,焦灼。
      我深深吸口气正待说时,一个人从我身后闪了出来,冲他叫了声“姜营长”,姜士安回叫那人“高参谋”。高参谋道:“前天打电话找你,你们营文书说你回家了,老婆生孩子,男孩儿女孩儿?”
      “有男有女。”
      “双棒儿?”
      “双棒儿。”
      他有孩子了?他结婚了!就是说,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他自己的家了他已不再是我的同类!奔腾不止的泪水刹那间止住迅速干涸。他和高参谋说话。我掉头看船后的大海。大海被船身犁开了一个巨大的锐角,雪白的浪花在船边翻卷,跳跃,时而飞溅上甲板,刷,从甲板上流过,复返归大海,带着无数的泡沫。
      高参谋终于走开,姜士安得以转脸向我,没容他开口我便问他:“你结婚了?”
      “啊。”他看着我的脸,急急道,“这事我告诉过你呀,一开始的时候。”
      “一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你在护训队的时候,我给你写过信,那年的五一节。”
      “噢,对。”我点点头,冲他笑笑。然后不论他怎么问我刚才怎么了,我都不说,直到我下船,直到那船载着他继续向大海深处驶去……
      晚上,我从床底下拉出了我用来盛信的纸盒子,找到了他说的那封信,褚黄色的信封,盖着三角形的军邮戳。我把信抽出,打开来,看,一字一字。在信的最后他说:“我爷爷给我定了个对象,家里没有女人照顾,不方便。他让我回家看看,如都同意,就结婚,就可以让女方来家里住了。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但我不想同意这事,不知你有什么意见,请速回信。”
      我慢慢地把信合上,装好,收起,怀着一种“永别了”的心情。
      门外响起了嘭嘭的敲门声,邻居家男人回来了,我以为他在家就把门给插上了。女邻居故意抻了好一会儿后才去开门,这时我就知道我完了,至少前半夜别想睡了,每次夜半敲门声都是吵架的前奏曲。他们吵架不关房门,敞开了吵;往好里宽里想,人家是拿我不当外人儿。
      “说是去一会儿去一会儿,你那‘一会儿’到底是多长?”
      “那你让我在家干吗,陪你看电视剧?”
      “陪我看电视剧又怎么了?咱俩谈恋爱的时候——”
      “恋爱是恋爱,要不就不会有恋爱、结婚这些不同的词儿……”
      “明白了。结了婚麻将就比老婆重要。”
      “操!这日子真他妈不能过了!”
      “你才知道?离婚——拿钱来吧!”
      “凭什么?!”
      “你在外面玩儿个鸡还得给钱呢是吧?”
      “你是鸡吗你要承认你是鸡我就给钱!”
      我躺在热成一团的夜暗里静静地听着我的邻居高一声低一声地吵,那段日子,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造物主能让人把眼睛闭上为什么就不能让人把耳朵闭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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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我都是这样忍,从不抗议从不说。既过日子就得吵架,人家并不过分。况且他们也是无奈,他们心里烦我的程度,肯定不亚于我烦他们。否则,女邻居怎会那样积极地为我张罗对象?就像我一个好心的娘家人,生怕我老在了家里。她给我找的对象不管别的方面怎么千差万别,有一点相同,都有房儿,一结婚就能立马把我接了走。看着她这样操心忙碌我心里很是不忍,很想跟她说你即使把我嫁出去了单位也不一定就把这房子给你,你跟别人合住一套房子的主要障碍并不在我。终是没说:人家口口声声可是说为我着想,我根据什么就能说别人是为了自己了呢?两家关系已然紧张得只剩下了这一层窗户纸儿遮着,真捅破了,还得在一个房顶下圈着,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日子才真是他妈的不能过了。
      不结婚真的是不行了,为自己,为他人,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脑子里慢慢又浮出了那套两室一厅的独门居室。若真的能拥有这样一套房子,就算拥有了家的一半了。那套房子的主人,那个男人,就是女邻居给介绍的,是北京军区的一个参谋,有权力调动车。那年头能认识一个能调动车的人是非常实惠的事,女邻居家的双缸洗衣机,就是那人找车帮着拉回来的。他唯一的缺陷是离过婚,可是,照女邻居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这缺陷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缺陷,但对于我这样的大龄女青年来说,得算旗鼓相当半斤八两了。这很有些伤害我原本就很脆弱的自尊心,于是我说,我没兴趣,闻此女邻居一下子急了。
      “面都没见呢怎么就没兴趣?!”
      “大致你都说了……”
      “具体还没说呢!那人特爱学习,烟酒糖茶一律不沾,唯一的爱好是看书,我去过他家,一张床上半铺书,跟毛主席似的!”
      “看书不是目的……”我咕噜着。我熟悉的父辈在他这个岁数大都已做到了军区二级部部长以上。但我没说,怕自己显得庸俗。
      “但总是优点!”
      不一定。二十岁时是优点,四十岁时依然只有这个优点那就是缺点了,一切都有条件。“爱看书”在年轻人那里是一张可能兑换的支票,在中年人那里,就应当是已然兑换完毕的现金,如果一个人到了老年还是一事无成,纵然学富十车不也跟废物一样吗?
      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园,女邻居陪着去的,是一个黄昏,太阳已移至西天呈现出垂暮前的全红,风儿返过了劲来,一阵比一阵欢实,摇动起公园门口的竹丛,阵阵清爽。我的心情好了一些。天气一好我的心情就好。心情好,做决定时就会豁达、宽厚。在女邻居扭着脖子东张西望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差不多就行了,婚姻之事不可不认真,但也不可过于认真。
      “嗨——”
      就在这时身边女邻居发出一声突兀的高叫,吓我一跳,下意识循着她旗帜般高扬的手臂看去,迎着夕阳,一个中等身材的陌生中年男子向我们跑步过来,绿军裤,白上衣,双手端在腰间,两腮帮子上的肉卡着跑动时的步点儿,有节奏地一颤一颤……我赶紧把脸别向一边,从心底责备自己:怎么一看就是别人的缺点一看就是缺点?切切记住韩琳,你也不是一个美人儿!
      那天,我和他在公园里走了三十分钟,表现得非常耐心、配合、驯顺。分手前,他主动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初战告捷。
      下次见面,他开着公家的车来接的我,接我去参观他的家。
      他的家是我平凡理想中的天堂。卧室、客厅、卫生间、厨房、专职专房,令人顿生无限遐想。他去采购时我没去,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走进走出,时时,就倚着某间房的房门站住了,双臂抱在胸前,久久地沉思:这屋子朝南,窗子阔大阳光灿烂,写字台就放在窗下吧。早晨,吃完早餐——早餐也绝不凑合,既然有着设备齐全的专门厨房,要熬粥,煎鸡蛋,还要有各种的小菜——吃完早餐,泡上一杯茶,把稿纸在光线充足的写字台上摊开。没有同居一处邻居家的电视声,开门关门声,吵吵嚷嚷声,楼道里永远不断的电话铃声和吆喝声,有的,只是我的钢笔尖在稿纸上走动的声音,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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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来了,买了菜,买了鱼,买了哈密瓜。把哈密瓜洗净放进冰箱冰镇着,作为饭后的水果。
      我们一起做饭。我择菜,他洗,我切,他炒,都没怎么说话,却没丝毫两人相对无话时的尴尬和焦虑,水灵灵的青菜,活蹦乱跳的鱼,刀切菜时的嚓嚓,油锅的吱拉,丝丝缕缕都是填充,是和谐,是温馨,是无声的话语。……生活本就是物质的,起码是以物质为基础的。……好人,再拥有这些外在条件,对于我,应当说是可以了。……我思绪飘忽地想着,偶抬头看他一眼,正碰上他也看我,二人相视一笑。我撩上垂下的头发,复埋头切菜。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韩琳,就这样吧。
      我们很快弄出了蛮像样子的一桌子菜,花花绿绿,有凉有热,他还开了啤酒。我不喝酒,为了气氛,倒了一杯放在手边。一旦面对面地坐下,还是有点拘谨,尽管两人都主动找话来说,态度都很积极,总是有一点累,直到一瓶啤酒下去,他的话才开始多了起来。
      “我们这开始精简了,你们那开始了没有?……我打算走!”
      “哦。为什么?”
      “没意思!……官场上的事儿,我算看透了,没意思。蒋介石说得好,立世当权,并非要学问,只要有手腕儿——太对了!我这人,学问不多,有点儿;手腕儿,一点没有。请客送礼,不会;巴结奉承,更不会;会,也不干,犯不上!你是上级,该请示,我请示,该汇报,我汇报,别的,没话——跟你当官的没话,没共同语言。但到有一天你退下来了,我去看你。”
      “那时你跟他就有共同语言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了,赶紧轻轻一笑,以减轻那话的分量。说话刻薄不计后果是我的诸多毛病之一,母亲针对此一再告诫过我,凡事,要紧动脑子慢张嘴。其实,我并不对所有人刻薄,只对亲人、亲近的人才会这样,而现在,我不是正打算跟他成为亲人吗?幸而我的话没造成什么后果,不知是由于他的宽容还是木。接着我的话,他道:
      “对,跟当官的不交朋友,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其实,我觉着,交朋友,合得来合不来,是主要的;至于他是不是官……”
      他对这个题目却并无兴趣做进一步探讨,把话题转到了话题的开头,显然那才是他当前心中的中心。“这回精简,我们部编制减掉了二分之一。副部长十一月二十四号到点儿,能空出一个位置,就这一个位置,十八双眼睛盯着,论工作能力,论水平资历,我在这十八个人之首,可是,”他摇头,脸上露出悲愤,“我不怨我干得不好,不怨我能力不够,只怨我没有一个当红军的爸爸。你说我爸爸他当年怎么就知道打鱼?哪怕帮红军拉拉纤、送个人儿呢!”
      “其实,到地方干也不错,趁着相对年轻。部队终究不是久待之地,就是当了副部长又怎样,还不是得走?”他眼盯着桌上的某个点,不吭,目光沉郁;于是我知道下错了药,试着换一个方向,再说:“走一步看一步,你现在就是个机会问题,只要有了机会——”
      “让我当总长,当总理,都没问题!”我以为他是幽默是开玩笑,抬头看他,同时心里都想好了怎么附和两句,凑凑趣,却发现对面那张肉脸异常的认真严肃:“给我一个舞台,我还你一个奇迹!”
      我还能再说什么?两个陌生男女坐到一起,本是要通过“说”来沟通来达到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如果你已发现根本就达不到“共同”,还有什么心情再说?就好比买卖双方侃价,买方说一百,卖方说一百万,差距这么大,这买卖哪里还能谈得下去?只有免谈。吃完饭,我抢着洗碗,让他去坐。他不去坐,倚在厨房门口跟我说话,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意犹未尽。
      “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我一下子又有了点情绪。“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是,家里也穷得要命,所有人都说她不配我。她爸妈生病,挂号,取药,是我;换煤气罐,是我。她家里电视机,都是我买的。……她脾气不好,上来一阵儿,跟疯子似的,逮着什么摔什么。……动不动就回她爸妈家住,有一年春节都不回来,这人冷得很。……有一个男人常去接她下班,我就碰上过三回。”说到这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以为他是真对你好?不就是看你长得漂亮吗?男人我还不知道?其实她并不漂亮,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瘦得什么似的,小脸儿蜡黄,没胸。那时候,除了我,谁能跟她结婚?都是玩玩罢了。我现在怀疑,我不是她的第一个。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她流了血,可是后来我发现,她是来例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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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讲得拉杂,不连贯,一件事没说完,还没结论呢,就蹦到另一件事上,也许是积怨太多,一件事顶着一件事自动向外涌,容不得他说详细说条理,以至都讲了半个多小时了,我也没能知道他为什么离婚,“她”在我脑子里也始终面目模糊。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说,他是好人,无论按什么样的标准界定。他对我也很有诚意。按说,按照预先打算的说,这桩婚姻应该没问题了,好人,又有房子,还要什么?可是事到临头方才发现,抽象中的好人一旦具体起来,就容不得大而化之了。能力差点,平庸一点,没多大出息,这些我都想到了,都预备接受,就是没想到他会是个心胸狭窄又自以为是的怨妇。噢不,怨夫。与一个怨夫结婚,成家,共度一生,我有这个襟怀有这个能力吗?雁南说:婚姻远不是你我所想象的那样神圣,有点像买生活必需品,买不着好的,就买次的。可是,次,次到什么程度方是底线?
      那天,我正坐在医院单身宿舍的床上看书,雁南拿来了一封信。信首:梅玉香同志——梅玉香是外科卫生员,负责妇产病房,是雁南的部下。我问雁南:“怎么回事?”雁南示意我先看。我便看。这是一份详尽的军队干部履历表,详尽到一次口头嘉奖都未被遗漏,写了一页纸零三行,信末尾的客套词是:祝学习进步工作顺利乘胜前进!落款:同志程百祥。一分钟过后,我抬起头来,问:“怎么回事?”“还不明白?”“明白是明白——”“那你就给他回封信!”“我回?”“你起个草,叫小梅抄。”“包办婚姻啊。”“是恋爱!”“恋爱?”我抖着两页单薄的履历表。“韩琳,别太挑剔了,头一封信,还能怎么样?再说,小梅今年肯定复员,她不愿意在农村找,你知道。这样的机会对她已经是不容易了。帮帮忙,嗯?”随手又递过一张照片,青年军人的二寸半身免冠照,看上去又陌生又熟悉,是张没有特点的脸。雁南站一边当解说员:这人是个汽车排长,家跟小梅一个村,不过以前不认识,两家老人牵的线……
      雁南走了,我下床坐在桌前把照片竖在脸对面开始写回信。尽管回信的内容也是一份履历表——小梅的履历表——但比对方开的那份要自然丰满生动多了;也写了一页纸零三行——这些细节很重要;信末尾的祝词朴实热情而不失分寸:祝你好。雁南看完后一个劲儿地表扬我:“韩琳,你是真聪明!”我谦虚道:“聪明是不幸的源泉。”雁南没领会出这谦虚,反点头表示了同意:“言之有理。最近我老是想,要是小梅一直在他们家乡里一直没有出来,压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可能反倒好些。”
      我和雁南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在农村待过,每年夏秋两季助农劳动,干几天就走。我们心目中的农村便是小说《 艳阳天 》里的农村,处处是爱情、露珠和绿。可一到了小梅嘴里就全不是那么回事。她说她十岁退学下地干活时一天挣六分,合不到两毛钱。我们诧异十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她说成年妇女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除了犁地之外,和大老爷们儿干一样的活儿。一年里最累人的是秋收,收地瓜。那活急,要倒地种麦子。刨完了就地切,就地晒,晒成瓜干,逢下雨半夜也得爬起来抢收。地瓜是她家乡的主食,一年得吃大半年瓜干,吃苞米面是改善生活,白面过年才能吃上,大米见不着。农民不种什么就不吃什么。山区缺水。秋收时她最怵的就是切地瓜干,拿着小木板拿着刀,蹲在地里边切边向前赶。这种活儿都是包件,干一垄四分,谁也不敢怠慢。一天下来,两腿哆嗦得站不住,晚上睡觉疼得爬不上炕,得靠哥哥抱上去。哥哥比她大三岁,看她累成这样,心疼得直哭,几次闹着退学跟她一块干活帮家里,娘不准。娘说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得供他上学,他是男孩子,他不能跟他爹似的一辈子在地里做死,累死,穷死。爹四十不到就死了,娘跟他苦了二十年,到头来还得自己拉扯三个孩子。小梅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两岁。弟弟也上学。娘是个有见识的人。她和娘养活着他们兄弟俩,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多苦多累,心里自豪。小梅说现在说这些真觉着像在做梦。人哪,真是怪物,没有受不了的罪,没有享不了的福。现在医院里的人整天闹着给食堂提意见,不是嫌菜的花样少就是嫌菜不中吃。“我们那阵儿,哪有菜吃?有菜没有油炒啊!豆油舍不得吃,得留着夜里点灯用,芝麻油那么一点点当什么用?一天三顿吃咸菜,能下饭就行。下来红萝卜了,腌上。吃着红萝卜,青萝卜又下来了,再腌上。赶红萝卜吃完了青萝卜就腌成了,这时再把白菜帮子腌上。一茬接一茬地腌,一茬接一茬地吃。有的家连咸菜也不叫随便吃,为省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