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传》


  • 作者:易孟醇

  • 第五章 幕府才盛
  • 第五章 幕府才盛
    一、《挺经》,”如夫人”与“同进士”,五百两银子洗冤案
      有陈春燕的精心照料,曾国藩的饮食起居大有改观,精神状态好多了,癣疾也日渐好转,每天夜里也能安稳睡上两个时辰了,中午再小睡片刻,一天到晚显得神采焕发。曾国藩没有料到,春燕对他有如此大的帮助,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感激。时常给她点钱,要她寄回咸宁老家去,补贴老母和哥嫂。闲时也跟她讲点前朝故事和身边发生的琐碎事,春燕很爱听。过去只知道他是威风凛凛的湘军统帅,杀人不眨眼的曾剃头,与他相处久了,春燕逐渐看出曾国藩也有细腻体贴的一面,尤其是对小事细节的思虑周到,春燕自认她这个女人亦不及。她对曾国藩由敬生出不少爱来,她希望早点生个一男半女,既讨得曾国藩的欢心,又可以使自己在这个显赫家族中站住脚。  安庆城自古以来便是皖省第一大镇,这里水陆交通便利,物产富饶,人文发达。曾国藩最崇敬的文人姚鼐,就出生在离安庆不远的桐城县。桐城文派曾影响过全国,也对曾国藩影响甚深。近一二十年来,桐城文派日趋衰微,曾国藩为此痛心。好了,现在有一个较安定的省城和一大片归于自己治理的土地,两江总督是有义务,也有力量对桐城文派起衰救疲的。为了向文人学士们表达这个心愿,他特地下令,为因战乱,死而未葬的桐城名士方东树、戴钧衡、苏厚子等人举行隆重的安葬仪式。下葬那天,他亲率全体幕僚参加,并为他们撰写墓志铭,盛赞他们的道德文章。这一举动,使所有文人们感激涕零。不仅要挽救桐城文派,曾国藩还要挽救整个两江的世风吏治,并以两江作为基地,造成一个好风气,推广到全国去,从而实现自己的最高理想,做一个像周公、孔子那样的人,将整个国家治理为一个风俗淳厚、人心端正、四海升平,文明昌盛的社会。曾国藩知道这一理想的实现,光靠自己一人不行,要有成百上千个志同道合的人一同去做,那样才可以使举世为之和,天地为之应,酿成一种气氛,造成一种形势。
      为此,他一方面向朝廷上奏,请选择一批品学兼优的六部官吏和新科进士来安庆,他将视其才情,因量器使;另一方面广贴告示,多发书信,向全国招延人才。听说功高震世的两江总督思贤如渴,爱才如命,短短的几个月里,从京师,从地方,甚至从偏僻的边微之地,怀着各种目的文人武夫纷纷来到安庆。武夫来了,曾国藩或当面考核,或叫将官测试后,立即派往军营,能干的马上就可作什长哨长,一般的则充当勇丁。文人来投的,曾国藩不管多忙,一律亲自接见,与之交谈。在察言观色中掂量着来人的斤两。这些人,大部分派往三省各州县,对其中较为杰出的人,则留在自己的身边,经过一段时期的熏陶、栽培,再予以重用。即使是那些毫无一技之长,或不中意的人,曾国藩也好言勉励,打发盘缠让他们回去。
      曾国藩又亲自作劝诫浅语十六条。其中劝诫州县四条,上而道府,下而佐杂以此类推:治署内以端本,明刑法以清讼,重农事以厚生,崇俭朴以养德。劝诫营官四条,上而将领,下而哨弁以此类推,禁骚扰以安民,戒烟赌以儆惰,勤训练以御寇,尚廉俭以服众。劝诫委员四条,向无额缺,现有职事之员皆归此类:习勤劳以尽职,崇俭约以养廉,勤学问以广才,戒骄惰以正俗。劝诫绅士四条,本省乡绅,外省客游之士皆归此类:保愚懦以庇乡,崇俭让以奉公,禁大言以务实,扩才识以待用。每条下又详作一百余字的具体说明。曾国藩命人分别写在四块一丈高四尺宽的大木板上,插在总督衙门大门两旁。一时引得安庆府里的人都来观看,齐声称道湖南来的总督为官正派,办事有方。派到各地的官吏委员,初时还有所畏惮,不敢放肆,时间一久,便近墨者黑,同流合污了。只有留在身边的幕僚,一来本有不少操守较好的人,二来处在曾国藩的严密监视之下,不能乱来。两江总督幕府,一时人物茂盛,才俊众多。
      每天早晚两次正餐,曾国藩常和幕僚们在一起吃饭。席上,国事、兵事谈得少,大多谈学问文章、野史轶事,甚至街谈巷议。这一天早上,两江总督衙门餐厅里,曾国藩又和幕僚们一起有说有笑地吃早饭。
      “十年前,恩师只是一个以文名满天下的侍郎,这十年间,恩师创建湘军,迭复名城,门生不知,天下士人亦不知,恩师何以能建如此赫赫武功?”问话的是浙江德清才子俞樾。道光二十七年,俞樾参加会试复试,曾国藩是阅卷大臣。诗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俞樾的试帖,首句为“花落春仍在”。
      曾国藩读后激赏之,称赞道:“咏落花而无衰飒意,与'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限量。”
      遂将俞樾拔置第一。俞樾为报答曾国藩的知遇之恩,将自己所作的诗文集命名为《春在堂集》。曾国藩一到安庆,他便弃官前来投奔。
      “是荫甫在问吧!我告诉你,我有一个秘诀,今天传授给你,你千万莫轻授别人。”曾国藩微笑着,放下筷子,大家都笑了起来。俞樾说:“请恩师传授,门生决不外泄。”
      “外人都不知,我有一部兵书,是一位道行精深的仙师传给我的。凭着它,我才能带兵打仗,由文人行统帅事。”
      幕僚们第一次听曾国藩讲仙师授兵书的事,都很惊讶,不少人脑子里立即浮起鬼谷子传书给苏秦、圯上老人赠书给张良的传说,还有人想起《水浒》里九天玄女送书给宋江的故事,大家将信将疑,都聚精会神地听下文。
      “这部兵书名叫《挺经》。”曾国藩端起小汤碗,慢慢地喝。
      “《挺经》?”幕僚中有人小声地念着。有的在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好奇怪的书名。”
      “从没听人说过。”
      “《挺经》有二十四条经文,我先给你们讲第一条。”曾国藩放下小汤碗,右手作五指梳,缓缓地梳理着胸前的长须,慢悠悠地说,“荷叶塘有个老头,一天,家里来了贵客。老头叫儿子到蒋市街买酒菜款待客人。儿子挑一担空箩筐出去了,一直到太阳偏西还不见回来。老头子急了,自己出门去找。在半路一丘水田田塍上遇到了儿子。”
      曾国藩说到这里停下来,又端小碗喝汤。大家尖起耳朵听着,不知老头的儿子买东西和“挺”有什么关系。”谁知儿子担着一担东西站在那里,在他对面也站着一个挑担子的人。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动。老头一见急坏了,板起面孔骂儿子:'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家里等你的酒菜,等得人都跳起来了。你却死了一样地站在这里不动,你到底要做什么?'儿子委屈地说:'他不让我过去。'老头对那人说:'兄弟,你下田放他过来吧!'那人怒道:'你好偏心!你为什么不叫他下田,放我先过去呢?'老头说:'兄弟,你人高,他人矮,你可以下田,他不能下田;再说你是杂货,他是吃的东西,你的货可以浸水,他的货不能浸水。'那人越发气了:'你看不起我的货!他小我大,他越要让我,我不能让他。'老头也气了:'罢,罢!只有我下田了。'老头脱去鞋袜,站到水田里,用手托过那人的担子。这才把那人打发了,和儿子挑着担子回来。这就是《挺经》中的第一条。”
      曾国藩微笑着闭住嘴,大家听后似懂非懂。俞樾说:“恩师,你老刚才讲的只是《挺经》中的一条,还有二十三条呢?”
      “今天只讲这一条,以后再慢慢地讲给你们听。”曾国藩端坐着,不再说话了。大家继续低头吃饭,一边嚼着饭菜,一边也在咀嚼着这条经文的含义。二十二岁的桐城才子吴汝纶,先是抱着听传奇故事的心情来听《挺经》的,现在觉得乏味,他一贯耐不得沉默,左右张望了一眼,指着旁边的武昌古文家张裕钊对大家说:“诸位发觉没有,廉卿兄的头发都变青了。”
      张裕钊虽只三十九岁,却头发花白,他不满意自己未老先衰,昨天特地染了。于是众人的眼睛都转向正在吃饭的张裕钊,弄得张裕钊很不好意思。
      “陆展染须发,欲以媚侧室。”吴汝纶调皮地背了两句南朝何长瑜的诗来讥笑他。
      “我哪有什么侧室啊!”张裕钊大笑起来,望了一眼对面的李善兰说,“我看壬叔兄比我大十多岁还满头乌发,不染,对不起他呀!”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过后,曾国藩说:“挚甫提到侧室,我倒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有人跟我说,'如夫人'失对。我想了几天想不起,你们想想有什么好的下句。”
      “有!”曾国藩话音刚落,吴汝纶便急着嚷起来。
      “快说呀!”大家催促。
      “同进士!”吴汝纶冲口而出。
      “对得妙!”有人喊。
      曾国藩听了,脸色一变。俞樾看在眼里,暗暗骂道:“这个鲁莽的吴挚甫,卖弄小聪明,这下闯大祸了。”他沉下脸,举起筷子指着吴汝纶说:“你混说些什么!”
      这时,吴汝纶才意识到失言了,满脸通红,局促不安。
      “挚甫,你帮我解了一个大难题。”曾国藩很快恢复了常态,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今后好好努力,桐城出了你这样才思敏捷的后起之秀,桐城文派的振兴大有希望。”
      听了这句话,吴汝纶和在座的全体幕僚无不感动不已。吴汝纶心想:今天假若是遇到黄祖那样的人,说不定无意之间便把脑袋丢了!”
      “中堂大人,你老说起桐城文派,我记起前天接到吴南屏的信。”说话的是二十六岁的年轻人黎庶昌,贵州贡生,以上书论时事受朝廷重视,派来安庆军营。曾国藩见黎庶昌气宇不凡,古文尤其作得好,甚是喜爱,便留在幕府中。黎庶昌与吴南屏是文字之交的好友。
      “南屏信里说了些什么?”曾国藩一向看重吴南屏的文才。
      吴南屏为人疏懒,极少写信,这次来信,必有要事。
      “他说要与中堂打官司,先叫我露个信给你老。”黎庶昌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一齐停下筷子注意听。
      “他有什么事要跟我打官司?”曾国藩不解。
      “为《欧阳生文集序》一文。”黎庶昌答。
      前两年,欧阳兆熊将其早逝的儿子欧阳勋的文章汇编起来,刻了个集子留作纪念。欧阳勋曾向曾国藩请教过学问,于是欧阳兆熊便请老友作篇序言。那时曾国藩还在建昌,一口答应。
      “这篇文章犯着他什么了?”曾国藩觉得有趣,笑着问。
      “吴南屏说,他对中堂未经他允许,就将他列入桐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大为不满。他说一则根本就不存在桐城文派,二则他素不喜欢姚鼐,中堂硬要把他划为姚鼐派,他很愤慨。还说什么果以姚氏为宗,桐城为派,则中堂之心,殊未必然。”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他想起咸丰二年回湖南,在岳州城里听欧阳兆熊讲”岳州四怪“的往事,真是个”怪才吴举人“!
      “我说什么事,就为这个。莼斋,你给他回一封信,就讲曾某人说的,他吴举人的大名列入桐城文派传人一案已定谳了,他要跟我打官司,会无人受理。最好还是照我们荷叶塘有钱人的样子,拿出五百两银子来贿赂我,我再写篇文章,为他洗刷这个冤案,私了算了!”
      当黎庶昌还在作古正经地说”南屏是个穷书生“的时候,满厅幕僚早已捧腹笑开了。
      “大人,有两个士子要拜见。”荆七进来说。
      “好!叫他们稍等一下,我换了衣服就来。”曾国藩起身,四面扫了一眼,客气地说,”大家慢慢吃,我失陪了。”
    二、今日欲为中国谋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当从何下手
      过一会,曾国藩穿戴整齐,坐在小客厅藤椅上,赵烈文、杨国栋、彭寿颐等人分坐两侧。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两张名刺,见一张上写着:长洲王韬紫诠。”这是个名士呀!”曾国藩笑着说。  “此人在上海墨海书馆替洋人做了十多年的事。”赵烈文说。
      “墨海书馆?”杨国栋问,“那不是跟壬叔在一起共过事吗?”
      “是的。”彭寿颐回答,“李壬叔说起过他。”
      “此人怎样?”曾国藩问彭寿颐。
      “据李壬叔说,此人聪明异常,中文洋文都很好,但生性放荡,喜寻花问柳,是个唐伯虎、祝枝山式的人。”
      曾国藩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三分不喜。正说着,王韬走了进来。曾国藩见他长得矮胖臃肿,眉毛粗黑,两只鱼泡眼松松垮垮的,没有神采。”酒色之徒。”曾国藩心里说。
      “拜见中堂大人!”王韬在曾国藩面前叩头。
      “请起请起!”曾国藩起身回礼,指着旁边一个座位说,“紫诠先生,请这里坐。”
      “听说紫诠先生在墨海书馆多年,翻译了不少洋文书,这是桩好事呀!”待王韬坐定后,曾国藩先开腔。
      “也是混口饭吃而已。”墨海书馆是英国传教士麦都思在上海创办的一家印书铺,当时读书人都不屑于与洋人打交道,王韬说的是实话。但听曾国藩一称赞,又高兴得很,便将墨海书馆的情况,向曾国藩简略地禀报了一番。
      “他们用机器印书,一天印多少张?”曾国藩问王韬。
      “一天可印七八千张。”
      “啊!这么多!”赵烈文轻轻地叫了一声。
      “一架机器抵我们五六十个人了。”曾国藩笑着说。
      说了一阵墨海书馆后,曾国藩问:“先生到鄙人这里来,有何事见教?”
      王韬望了赵、杨等人一眼,说:“在下有一要事跟中堂大人说,请屏退左右。”
      “不必了,你讲吧!”曾国藩淡淡地答复。
      “好吧,请恕在下直言。”王韬碰了一个软钉子,心上飘过一丝不快,他将身子略向前倾,对曾国藩说,“大人今日拥重兵,居高位,其身虽荣耀,而其势却危殆。”
      “你这是什么意思?”曾国藩拉长着脸,两眼冷气逼人。
      “中堂大人。”王韬似乎没有看见曾国藩面孔的变化,继续说下去,“大人精通典籍,熟读史册,当知蒯通劝韩信事,而今日事正与当年同。清廷、太平天国、湘军好比当年的刘、项、韩。湘军助清廷,则清廷强;助太平天国,则太平天国兴。大人何苦要为别人出力?不如既不为清廷,亦不为太平天国,让他们两虎相争,最后由大人来收拾残局。这是大人你的最好选择。”
      从王韬刚进门的那一刻起,曾国藩便对他的印象很不好。
      心想:他居然敢以素昧平生之身分,赤裸裸地劝我行非分之举,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曾国藩压住心中的厌恶,铁青着脸说:“紫诠先生,你我素不相识,你不了解鄙人。鄙人是宁愿遭到韩信那样的下场,也不会背叛朝廷的!”
      说着端起了茶杯,荆七见状,高喊:“送客!”
      王韬怀着一肚子希望而来,没想遇到这样的冷遇,只得沮丧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对天长叹一声:“不料两千年前的故事又要重演了!”
      “大人,此人有一技之长,留下能起作用。比如我们今后要请洋匠传授军火技艺,他可以当翻译。”杨国栋并不认为王韬有什么过错,倒是觉得曾国藩的态度太冷淡了。
      “此人虽不护细行,但究竟有点薄名,又懂洋文,本可留下他做点事。但他偏偏不安分,野心不小,思维怪诞,这种人留在我身边,是一个大隐患。两江总督幕府不能有这样的僚属。”曾国藩将端起的茶杯放下,他其实并没有喝。
      “大人,我看王韬非等闲之辈,大人既不用他,不如杀掉,免得他投靠长毛,为虎作伥。”赵烈文谏道。
      “惠甫,你把他看得太高了。”曾国藩冷笑道,“此人不过一无知妄人而已。我料他此生成不了什么事,你们放心好了。”
      他顺手拿起茶几上的另一张名刺,对荆七说:“叫容闳进来。”
      当容闳跨进门槛的时候,曾国藩便盯着他仔细打量起来:这是个三十三四岁的中年人,中等偏低的身材,眉粗眼大,颧骨很高,嘴唇的棱角极为分明,皮肤呈淡棕色。他与常人的最大区别,是脑后没有辫子,一头黑发齐耳剪得短短的。”是一个武将的料子。”曾国藩心想。待那人走到身边,曾国藩又以犀利的眼光将他认真地看了一遍。
      “你就是容纯甫先生吗?我这是第三次邀请,你才肯赏光来呀!”曾国藩不待容闳通报,便先说话了,脸上无一丝笑容。
      “总督大人息怒,我是个商人,与长毛做过生意,怕大人加罪于我。”容闳一口广东官话说得不熟练,他有意放慢点,好让人听懂。
      “我三番两次叫人,而且叫你的朋友写信请你来,我难道会加罪于你吗?我知道你曾向长毛上过书,你的那份上书我已看过,我不认为你是勾通长毛,倒觉得有爱国之心。我明白告诉你,你给长毛建议的七条,除以《圣经》为主课这一条外,其他六条我都能接受。”
      容闳大为惊讶。两年前,他和两个美国传教士一起到太平天国考察,在苏州、常州等地,他亲眼见太平军军纪好,人民安居乐业,对太平天国的印象是好的。一进天京,与太平天国的高级官员接触交谈后,他失望了。他发觉那些天国要员们一个个观念陈腐,见识鄙陋,且争权夺利,结党营私,容闳断定这批人成不了事。其中稍有点头脑的是干王洪仁玕。容闳在香港时就认识他,算是天国最高领导层中最有新思想的人了。容闳向他提出七点建议:一、组建良好军队,二、办武备学堂,三、建海军学校,四、建人才政府,五、创办银行,六、以《圣经》为主课,七,设立各种实业学校。这七点建议,于王未给他任何明确答复,却送给他一个黄缎小包袱。容闳打开一看,是一颗四寸长、一寸宽的印,上刻“太平天国卫天义容闳”九个字。容闳对此哭笑不得,便把印依旧包好,放在客房里,悄悄离开了天京。以后,他在江西、安徽一带做茶叶生意,不管是官方还是太平天国,只要有生意他就做。李善兰、华蘅芳、徐寿早闻其名,多次向曾国藩推荐。一直到第三封信上,容闳感其诚,遂来拜访。他不曾料到,这个号称理学名臣的两江总督,对自己这套从西方搬来的设想竟然赞同!
      “洋人的轮船枪炮的确比我们利害,这是事实,我们要向洋人学习。你提出办学校,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今后还要派出更多的人到外国去学习,学成后归国,把我们自己的国家也慢慢建设得富强起来。容先生,听说你就是从小出的洋?你在外国住了多少年?”
      “我七岁时便在澳门跟随英国传教士古特拉富夫人读书,十九岁时到美国,在耶鲁大学学习,在美国住了八年。”容闳答。
      “你是个人才。”曾国藩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愿意在我手下当一名将官吗?”
      “在大人麾下当个军官,当然是很荣耀的。”容闳起身,笔挺笔挺地站着。”不过,我从未经过军旅之事,也没学过军事学,不能胜任。”
      曾国藩对容闳刚才这个举动甚为满意,湘军中没有这样素质的将领。”我看你的长相必定是个良好将材,因为你的目光威棱,一望便知是个有胆有识之人,一定能发号施令,驾驭士卒。不过,既然你不乐意,我也不勉强。你今年多大了,授室了吗?”
      “我今年三十四岁,已娶妻生子。”容闳答。
      “你愿意在我的幕府里做点别的事吗?”曾国藩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和蔼多了。
      “这要看总督大人安排我什么样的差事。”
      凡到总督衙门里来的人,无论才高才低,莫不卑词谦容,像容闳这样讨价还价的还没有过。曾国藩反倒喜欢他这种不曲意逢迎的性格,心想这大概是洋人教育的结果。一时想不出适当的差事,于是转而问:“容先生,依你之见,今日欲为中国谋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当从何着手?”
      “总督大人,你提的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尚未很好考虑。”容闳重新坐下,思考片刻,说,“当今最重要最有益的事,我想莫过于仿照洋人的办法建一个机器厂。”
      “我看最好建一个机器母厂。”杨国栋插话,“由这个母厂再制造各种各样的机器,然后用这些机器去造枪炮子弹、战船战车。”
      “对,这位老爷说得对!”容闳高兴地说,“我的想法正是这样,犹如母鸡生蛋似的,有了这样一个母机厂,过了十年八年,中国就可在全国各地建造许许多多的工厂。如此,中国就会跟外国一样地强大了。”
      “容先生,你的建议很好!你就住我这儿,不要再做茶叶生意了,和壬叔、雪村、若汀等人细细地筹办此事。大致规划一下,建造一个这样的机器厂,要买些什么样的机器,需要多少银子。商量好了,我请你再到美国、英国去辛苦一趟,带着银票去,把母机买回来。”曾国藩替容闳想到了一个差事。
      曾国藩的这番话简直使容闳震惊!今天是他归国七年来最兴奋的一天。他似乎觉得,多少年来在异国他乡所设想的富国强兵的计划,正在迈开最关键的第一步。
    三、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情景吗
      几天后,兵部火票递来一份明发上谕:“浙江按察使着李元度补授”。曾国藩接到这份上谕后甚是恼火。  原来,李元度祁门请罪不赦之后,一气之下,从粮台索回欠饷,将平江勇解散,径直回湖南去了。不久,圣旨下达,李元度被革去徽宁池太广道员职。曾国藩期望李闭门思过一段时期后再来找他。谁知李元度却又跟王有龄联系上了,募集八千人,号称“安越军”,浩浩荡荡地由湖南开拔,经江西进浙江,沿途又在义宁、奉新、瑞州一带打了几场胜仗。江西巡抚毓科向皇上请功,皇上赏他布政使衔。进入浙江后,王有龄为长期留住这支军队,又竭力向皇上保荐,于是有了这道上谕。李元度不服管束,不讲交情,三番两次明目张胆地背叛湘军,投入一贯对湘军怀着敌意的何桂清集团,这种以中行待老友,以智伯待怨仇的行为,使曾国藩由恼而怒,由怒而恨,过去患难与共多年的友谊已不复存在了,结儿女亲家的答谢诺言也不必兑现了,这两三年逐渐压抑下去的偏激性情又乘隙而生。他不要幕僚代笔,亲拟一份奏章,给李元度列举三条罪状:一为革职后不静候审讯,擅自回籍;二为义宁、奉新、瑞州无贼情,亦无接仗,系冒禀邀功;三为赴浙途中节节逗留,贻误战机。并承认自己用人不明,保举有误,请皇上将李元度交部严处,永不录用。
      曾国藩由此想起李鸿章为李元度说情之事。为失地将领说情固然不对,但李鸿章离开祁门一年多来,袁甲三、胜保,德兴阿、王有龄等人多次邀请他,许以重保,李鸿章都不为之动心,宁愿在江西赋闲,宛如那年在建昌旅馆候见时一样。
      与李元度的见异思迁比起来,李鸿章的一片忠心是多么地难能可贵,何况其才其谊又都在李元度之上!曾国藩想到这里,立即派彭寿颐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去饶州府接李鸿章来安庆。
      李鸿章来了。他对恩师的认识,比恩师对他的认识还要深一层。他知道,恩师虽以理学名臣誉满朝野,但决不是一个迂腐的理学先生,既深谙历代权臣的用人之术,又有自己一套识别、考察、培育、驾驭、笼络人才的办法,被训斥而改换门庭的人会令其恨之入骨,相反,疏远之后仍忠心不改的人,则会获其加倍的重用。曾国藩的这一手,果然被李鸿章看准了。年家子、受业生,再加上精明、才情和忠心,使李鸿章重入曾国藩幕后,受到了这位权绾四省的恩师的格外垂青。
      这时,陈玉成受苗沛霖之骗,死于胜保之手,而李秀成以苏福省为基地建设第二个小天堂的事业,则达到鼎盛时期。
      整个苏南,除冯子材驻扎的镇江城及上海一隅之地外,全部上地都在李秀成手里。李秀成注意发展经济,实行轻税制度,赢得了广大农民的拥护。农民作歌称赞:“毛竹笋,两头黄,农民领袖李忠王,地主见他像阎王,农民见他赛过亲娘。”苏州、常州市民纷纷建牌坊,表达他们对忠王的崇敬。李秀成又在江西铅山收容了从西征路上撤退回来的石达开部将童容海、朱衣点等二十万人,军势益发壮大,随即一举攻克杭州,王有龄被迫自杀。太平军在苏南、浙江一带如火如荼的声势,使上海日夜处在惊惶之中。
      上海是中国第一富庶之城,每月仅厘金、捐输的收人就达六十万两银子,外国人麇集此地,以何桂清、薛焕为首的江浙逃亡官吏和以钱鼎铭为首的江浙逃亡士绅也都聚集在这里。洋人和官府都组织了武装力量,试图阻挡太平军向上海进攻,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国人华尔指挥、全用洋枪洋炮武装的中外混合军——常胜军。但毕竟力量不足,于是公推钱鼎铭前往安庆,请曾国藩速派湘军来上海。
      饷银极缺的曾国藩,绝对不能眼看上海落入太平军之手,他派人火速赶到荷叶塘,要正在家休养的九弟担负这个任务。
      曾国荃不答应。他的眼睛盯着江宁城。攻下安庆后,曾国荃认为自己既有攻城的本事,又是天下第一福将,打江宁非他莫属。这一点,曾国藩也有同感,见他不去,也就不勉强了。
      九弟不去,再派谁去呢?曾国藩将手下带兵的将领一一掂了掂:李续宜是个病夫,鲍超是个莽夫,都不能担此重任;张运兰、萧启江均非大将之才;贞干不能独当一面;至于多隆阿、韦俊,从来就不能算是心腹,这样的大事,岂能放心让他们去干;彭玉麟、杨载福固然适宜,但既然要成全老九的天下第一功,岂能又折他的水师辅翼!
      一连几天,曾国藩为之寝食不安。这天吃完晚饭,他有意走出城外,远一点去散步。时已深秋,草木凋零,安庆城外一片萧条。曾国藩触景生情,脑子里浮起了宋玉悲秋的名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蓦地,他想起自己投笔从戎,已历八九年了。这些年来,朝廷耗资数万万两银子,调集近百万军队,从广西打到江苏,而长毛却总不能扑灭,反而闹得更红火起来。天心何时才能厌乱,百姓何时才得安宁呢?而自己未老先衰,湘军暮气已生,有生之年还能重睹太平吗?一时间,曾国藩心乱如麻,忧沮悲伤不能自已。他干脆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歇息,荆七在一旁站着侍候。
      曾国藩眯起老花眼睛,向四周无目的地张望。远远地看见两匹快马扬着灰尘,从西边山坡边奔来,一溜烟进了城门,后面有三条狂跑乱叫的黑狗在追赶。曾国藩对马上骑手的剽悍艳羡不已。
      “荆七,骑马的人是谁,你看清楚了吗?”
      “好像是李观察和他的弟弟昭庆,可能是从西山打猎回来。”刚才那两人的骑术,也引起了王荆七的注意,他一直目送着他们进城。
      “噢!”曾国藩轻轻地应着。是的,前天李昭庆来安庆,李鸿章还带着他来请安哩!李鸿章四兄弟:瀚章、鸿章、鹤章、昭庆,个个既秉书香门第的文雅秀美,又兼淮北民众的强悍劲气,昭庆说他和三哥鹤章,在庐州招募了一千多乡勇,护卫桑梓,大大小小也打过三四十次仗,手下也有一批能干人。
      说话间,少年峥嵘之色时露,曾国藩很是欣赏。一个念头在心里悄悄泛起:派李鸿章去上海如何?但眼下他无一兵一卒,能在短期内组建起一支军队吗?
      曾国藩回到衙门,将这个想法与赵烈文商量。赵烈文完全同意。并说出两个更为重要的理由来:一是曾家门第太盛,军权太大,要谨防谤讟,预留后路。趁着现在兴旺时期,让李鸿章出来建一支淮军,名为另立门户,实为一家。万一今后曾家有不测,湘军有不测,只要李鸿章在,淮军在,大局则不会破裂。二是河南、皖北捻军势力很大,江宁克复后,主要的敌人便是它了。仗打得久,军营习气必然滋生,且湘军不服北方水土,今后平捻,还得靠由皖北招募的淮军。赵烈文这两个理由一说出,曾国藩不由得心悦诚服地钦佩,为自己身边有如此远见卓识的人才而高兴。尽管作为自己的传人,李鸿章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权衡利弊,只有他最为合适了。
      曾国藩不再犹豫,他要为目前的救上海之危,更要为以后的百年大计,把李鸿章全力扶植起来。
      听说要由自己去招募淮军,援救上海,李鸿章比当年中进士点翰林还要兴奋。他十分懂得乱世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的道理。上海一个月光厘捐就是六十万,拿出一半来,就可以养五万精兵了;手中有五万精兵,谁还奈何得了!
      李鸿章兴冲冲地将招五万淮军的计划向曾国藩禀报时,却遭到当头一盆冷水:“少荃,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条古训你都忘记了?”曾国藩严肃地说:“一次招募五万,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必然正经人少,无赖之徒多。你看长毛,动辄十万二十万,有时甚至号称百万,其实都是乌合之众,稍一遇挫,便四散逃走了。这样的兵,再多有什么用!徒糜费粮饷罢了。你这次回庐州募勇,一定要以我和罗山先生过去招募湘勇的办法,募那些有根有底、朴实勤苦的种田人,油滑的市井游民,纵然聪明伶俐也不可要。”
      “恩师指教的是。”李鸿章忙点头不迭,“那我先招两万。”
      “两万也多了。”曾国藩摇摇头。
      “一万何如?”
      “先招五千。”曾国藩伸出一只巴掌。
      “好,我就先招五千!”乖觉的李鸿章忙点头应允。心里想:到了上海,有了银子,打开了局面后,招多少还不由我!
      “恩师,大家都说您会相人识人,门生想请您传授一点识别兵勇的办法。这次回去,好多挑选些有出息的官兵来。”
      “相人识人,奥妙甚多,复杂得很,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有些还不能言传只能意会,关键在相者识者的阅历。我曾经编过几句口诀,念给你听听。”曾国藩微笑着说,“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
      李鸿章轻轻地背诵了一遍,说:“这几句口诀简明扼要,只是门生愚陋,觉得空泛了些,好比说真假看嘴唇,究竟什么样的嘴唇是真,什么样的嘴唇是假呢?”
      曾国藩大笑起来:“这就难说了。方才我讲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指的这些,要靠自己去揣摩。东坡说世上有许多事,只可了于心,不可达于笔,这相人识人一事最是如此。不过,你问的是识别兵勇,这是相人术中最简单的,我就跟你细说几句吧!”曾国藩捋着已变花白的长胡须,正色道,“第一看五官。以双目神不外散,鼻梁直,嘴唇厚为最好。第二看皮肤,以肤色粗黑,双手茧多为最好。第三看说话。以木讷寡言为最好。主要是这三条,其他都是次要的。”
      曾国藩的三条相勇标准,给李鸿章很大的启发。他恭恭敬敬地说:“门生一定按恩师所教的,挑选五千精壮淮军前来。”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官至刑部督捕司郎中,记名御史,他和哥哥瀚章又在外面做官,故李家在庐州颇著威望,加以鹤章、昭庆这几年在家办团练,与其他团练首领交往很多,当李鸿章振臂一呼时,便应者云集,没有几天,应招的乡勇就达到五六万。李鸿章不敢违背老师的意志,按照那三条相勇标准,从中精选了五千人,组建成十营,由李家多年的好友张树声、张树珊、张树屏三兄弟和周盛波、周盛传两兄弟及刘铭传、潘鼎新、吴长庆、鹤章、昭庆十人为营官,依次命名为树字一营二营三营、盛字一营二营、铭字营、鼎字营、庆字营、鹤字营、昭字营。二十天后,李鸿章便带着五千淮军齐齐整整地开进了安庆,在金保门外操兵场上,接受了两江总督的检阅。
      曾国藩见五千勇丁绝大部分粗壮结实,颇为满意;但十个营官,仅潘鼎新为举人出身、鹤章昭庆出自读书人世家,其他七人或为盐枭,或为马贩子,或为无业游民,或为乡间土霸王,中有两三人竟然一字不识,曾国藩对此很是忧虑。好在这些营官均武艺超群有统驭士卒的威严,既已组建成军,并开到安庆,曾国藩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钱鼎铭心急如火,见军队已建好,巴不得他们立刻飞到上海,便以十八万两银子的高额代价雇了七艘洋船,要将五千淮军一次运走。
      如此气魄宏大的调兵遣将,令四方震动,淮军将士人人自觉很阔气风光,湘军将士个个眼红,巴不得哪天也开开这个洋荤,安庆百姓更是从未见过这个世面。一大早,江边码头上,便老幼扶携,人山人海了。
      南门外上下三层的怀宁酒楼,是安庆城最大的酒家,三天前便开始谢绝一切客人,忙忙碌碌地作准备,这里将要为开赴上海的淮军举行盛大的饯行宴会。
      辰时起,怀宁酒楼前的草坪上便陆续停下一顶顶呢轿、一匹匹骏马。到了午正,宽阔的草坪便被轿、马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一队卫兵过来,清出一条两丈宽的过道。接着,一队长轿缓缓抬来,在草坪边停下。从打头的绿呢轿里走出今天宴会的主人——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节制四省军务两江总督曾国藩。他头戴正一品红珊瑚顶戴伞形红缨帽,身穿绣有仙鹤补子的绀色九蟒五爪袍,脚套粉底皂缎靴,下轿后,在过道口站定,并没有开步。紧接着,从第二顶蓝呢轿里走下今天饯行的主要对象——按察使衔、福建延津邵道道员、淮军统领李鸿章。他今天头戴正三品蓝宝石顶戴红缨帽,身穿绣有孔雀补子暗红九蟒五爪袍。跟着,从各色轿里相继走出李续宜、杨岳斌、彭玉麟、鲍超、多隆阿、康福等一班文武僚属来,都一色的朝服,没有品级的也换上簇新的衣帽。湘军中的老营官哨官们记得,如此隆重的盛会,只有武昌城颁赠腰刀那一次。待大家都下了轿,曾国藩伸出右手,对李鸿章说:“少荃请!”
      李鸿章一听,慌得满脸通红,忙说:“恩师请,门生随后侍候。”
      曾国藩笑着说:“今天为你饯行,理应你走在前。”
      李鸿章急了,连声说:“恩师请,恩师请!”
      见曾国藩仍笑着站立不动,李鸿章深深地一弯腰,说:“恩师今天给门生这样大的脸面,门生粉身碎骨不足以报答。”
      说到这里,李鸿章激动得泪水盈眶。
      曾国藩点点头,似对这句话很满意,便不再谦让,迈着惯常稳重的步伐,走进了怀宁酒楼,李鸿章和彭玉麟等人随后跟着。
      怀宁酒楼的一、二两层楼里摆下三十桌酒席,那里早已坐齐了湘淮两军营官以上的将领,以及安庆官场上的要员、乡绅名流,还有钱鼎铭及七艘洋船的船长等等。曾国藩、李鸿章一行刚进门,等候在一楼的人便纷纷起立肃迎。曾国藩微笑着伸出手来,对着大家挥动几下,然后登上楼梯向二楼走去。二楼只摆了五桌,这里的人物身分更高一些,上首一桌特为给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留着。曾国藩刚一落坐,热气腾腾的各色菜肴便不断上来了。
      徽菜与粤菜、川菜、湘菜、杭菜、闽菜、淮扬菜、鲁菜齐名,号称为中国八大菜系。安庆城酒店里的菜肴,更是徽菜的代表。尽管这座城市脱离战火还不过半年光景,因为总督衙门和湘军统帅部设在这里,旧官新贵云集,尤其是那些在战场上发了横财的湘军将官们,抱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心态,一有机会来到安庆,便把它当作烟花温柔之乡,毫不吝啬地将大把大把的银钱抛向酒楼妓寮,故而刺激了安庆城在废墟上很快地形成畸型的繁华。苦难中的安徽人民,从皖南皖北蜂拥向这座长江边的古城,其中尤以厨师和少女为多。徽菜这朵肴苑奇葩便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开放。
      徽菜向以烧炖为主,讲究真本实料,火功到家,菜肴明油味浓,色泽红润,滋味醇厚,汤汁清纯。怀宁酒楼的徽菜,公认为安庆府里第一号。今天,老板和厨师们有意趁着这个百年难遇的机会,好好地表演一番,把怀宁酒楼的名气传到全国去,甚至想借洋船长之口远播海外。厨师们使出浑身解数,精心烹调,老板站在厨房门口,每出一道菜,都要亲口尝一尝,点头了,才端出去。酒席上无论是冷盘热菜、烧炖汤汁,每一道菜都体现了徽菜风味。席上一片赞赏之声,连那几个不惯中国饮食的洋船长也伸出了大拇指,喜得十几个跑堂脸上流油,脚底生风。徽菜中拿手压轴戏是水族菜。打听得酒席的主人最爱吃水物,今天传统的荷包鲫鱼、清蒸鲥鱼、蟹烧狮子头、咸水虾更是做得令人叫绝。厨师们别出心裁地在这四盆水族菜上,用红萝卜丝摆出“福”“禄”“寿”
      “禧”四个字,招得酒楼上下满堂喝采!
      为助酒兴,老板还从戏班子里请来了戏子。只见一旦一生正在对唱黄梅小调《夫妻观灯》:“胖子来观灯,挤得汗淋淋;瘦子来观灯,挤成一把筋;长子来观灯,挤得头一伸,矮子来观灯,他在人缝里钻。我夫妻二人向前走哎,观灯观人好开心!”风趣的唱词,滑稽的动作,再配上动听的黄梅调,把醉醺醺的客人们乐得捧腹大笑。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想得起就在安庆城外,贫瘠动乱的安徽大地上,数百万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到处是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惨象!宴会进行到火热的时候,曾国藩举杯对大家说:“诸位在这里宽怀畅饮,我和少荃到三楼茶室里叙叙师生之情。”
      说着,携起李鸿章的手走上三楼。
      三楼早已布置好了一个精致的茶座。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茶壶里泡着碧青的婺源绿茶,几上摆着八色时鲜果品,曾李二人相对而坐。
      李鸿章激动地说:“恩师为门生举办这样隆重的送别仪式,令门生没齿不忘。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变化,有一点决不会改变,那就是,鸿章今生今世永远是恩师的门生,是年伯的犹子。”
      曾国藩微笑着点点头,没有作声。过一会儿,他望着窗外寥廓江天,深情地问:“少荃,你还记得初次与我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记得。”聪明过人的李鸿章完全没料到,老师会突然间提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他诚惶诚恐地回忆道,“那是道光二十五年秋天,正是京师最好的季节,门生那年二十二岁,第一次随父亲进京。进京的当天晚上,父亲便对门生说:我有个湖南同年,道德文章胜我十倍,明天带你去拜他为师。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带我到碾儿胡同来拜见恩师。”
      “你那天穿一件不合身的夹绸长袍,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红着脸喊了声年伯后就不作声了,像个大姑娘似的。”曾国藩开心地笑着,笑得李鸿章不好意思起来。
      “门生从未见过世面,那时恩师在我的心目中,犹如半天云端中的神一样,高不可攀。”李鸿章说着,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少荃,你还记得我当时正在读什么书吗?”对那天的情景,曾国藩记忆犹新,他有意考考眼前的门生。
      “记得,记得。”李鸿章立即答道,“恩师那天读的是《史记·高祖本纪》。”
      “你为何记得这样清楚?”曾国藩兴趣浓烈。
      “恩师那天对门生说,平生最喜《庄》《韩》《史》《汉》四书,四书中又最爱《史记》,《史记》中尤爱读《高祖本纪》,故门生记得。”
      曾国藩微笑着点点头:“少荃,我再告诉你,《高祖本纪》中我最爱这几句话:“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
      李鸿章终于明白了曾国藩的用心,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虔诚地说:“门生永世不忘恩师的栽培,不负恩师的厚望。”
      “这就好。”曾国藩指着空位子说,”你坐下,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讲。”
      “门生聆听恩师教诲。”李鸿章坐下,两手合着夹进两腿缝隙之中,犹如当年在碾儿胡同受教时一样。
      “少荃,我问你,上海的情况你清楚吗?”
      “关于上海,门生略知一二,不知恩师要问哪方面的情况?”自从得知要组建淮军救援上海后,李鸿章便以他一贯的精细作风,立即通过各条途径对上海作了深入的研究。
      “你先说说上海目前的防守。”
      “上海目前的军事力量,大致有五个方面。”李鸿章条理清楚地说,”一为朝廷在上海的防兵,原为苏抚薛焕的第三标,经过扩大后有近四千人。后来,从扬州、镇江、杭州陆续去了一些人,再加之薛焕就地招募的乡勇,朝廷的防兵总共在三万左右。”
      “薛焕那人很可恶,他派滕嗣林到湖南募勇,幸而寄云来信告诉我。对他不起,我将滕嗣林所募的四千人全部留下了。”
      寄云是湘抚毛鸿宾的字,他是曾国藩的同年。
      “薛焕眼红湖南人能打仗,也想自己建一支湘军。”李鸿章继续说,”二为团练,因系按亩出丁,人多,估计总在十万左右。三为英法洋兵,他们专为保护本国在上海的租界,有三千人左右。四为华尔为头领的华洋混合的洋枪队,有五千人。五为中外防务局,由英国参赞巴夏礼发起,主持者为上海官绅中的头面人物,有钱有物,但无军队。”
      李鸿章对上海的军事力量了如指掌,令曾国藩很满意。暗思:这种精细程度,不仅老九远不及,就是自己也不一定比得上,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五个方面的军事力量,你打算主要依靠哪一方面?”
      “门生将主要依靠华尔的洋枪队。”李鸿章略为思考后回答。
      “对了,你的想法很好。”曾国藩含笑赞许,”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件事。到上海后,必须跟洋人处好关系。守住上海,不让它落到长毛手里。在这点上,洋人与我们的利益一致。华尔的洋枪队能打仗,远胜薛焕手下的绿营,今后要和华尔协调作战。洋人到中国来,不是要江山。咸丰十年八月洋人入京,不伤毁我宗庙社稷。目下在上海、宁波等处助我攻剿发逆。二者皆有德于我,我中国不宜忘其大者而怨其小者。但对洋人,我也一贯存有戒心。我向来不主张借洋人之力去收复城池。自古以来借外人之力办事者,事成后遗患甚多,不可不引起注意。所以你到上海后,用洋人的军事力量有个原则,即用之守上海则可,用之帮助收复其他城池则不可。洋人本性贪劣,诛求无度,这点你心里要清楚。总而言之,与洋人打交道,离不开四句话:言忠信,行笃敬,会防不会剿,先疏后亲。你懂得这个意思吗?”
      “恩师是说用诚信之心与之相处,只用其力保上海,刚开始时不宜跟他们亲密,以防他们卑视,待我军打出威风后,洋人自然会靠拢我们的。”李鸿章像注释六经经义似地,对老师的话加以阐述发挥。
      “是这样。”曾国藩满意地轻轻点头,”看来今后跟洋人打交道,你会比我圆熟,这点我放心了。第二点,上海是个通商码头,财货多,但三面临水,易攻难守,军事上远不如镇江重要,且镇江距江宁近,对攻打江宁有关键作用。冯子材人虽忠勇,才略不够,你在上海一旦立稳脚跟后,便要设法移驻镇江,我也会向朝廷奏请调走冯子材的。”
      这一点,李鸿章没想到。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表示牢记了这个重要指示。
      “再一个是人事问题。上海有三个人,看你将怎样与他们相处。”
      “恩师指的哪三个人?”
      “一个何桂清,一个薛焕,一个吴煦。”曾国藩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点名。
      这件事,李鸿章更没想过。他茫然地望着老师,思索了一会,说:“何桂清丢城失地,开枪杀士绅,朝野愤恨,我估计他早晚会被朝廷逮走。至于薛焕、吴煦,既然他们的巡抚、藩司的职务都已撤去,又一贯紧跟何桂清,门生到上海后决不跟他们往来。只是苏抚一职,不知朝廷将放何人?”
      曾国藩望着李鸿章冷笑道:“你以为苏抚将放何人?”
      李鸿章认真地说:“门生以为,第一合适的应是左季高。”
      “左季高将放浙抚,上谕就要到了。”曾国藩平淡地说。
      李鸿章一惊,暗想:左任浙抚,看来一定是老师的推荐;除左外,彭玉麟最合适,但他既然不受皖抚,自然也不会受苏抚。停了一会,李鸿章神秘地说:“恩师,有一个人倒挺合适,不知恩师想到过没有?”
      “你是讲哪一个?”
      “林文忠公之婿、前赣南兵备道、门生的同年沈幼丹。此人有文忠公之风,耿介忠直,又在恩师幕中办过军务,受过恩师的感化,派他去任苏抚也很适宜。”
      “幼丹是不错。”曾国藩望着楼下江面上缓慢行驶的一队帆船,似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沈葆桢早已在他的巡抚人选中,只是沈更适宜取代毓科在江西,但这尚在拟议中,不能说。
      “还有人吗?”
      李鸿章沉吟片刻,说:“门生平日对人才留心不够,一时想不出了。”
      曾国藩笑着说:“此人远在千里,近在眼前。”
      “恩师指的是门生?”李鸿章大吃一惊,浑身血液立即沸腾起来,脸和脖子都涨红了。
      “少荃,我早已想好了,你才大心细,劲气内敛,现又统率淮军人上海,你才是最合适的苏抚人选。今日送你走,我明天就拜折保荐你。”
      这是李鸿章几分钟之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用两只充满着光彩和泪花的眼睛,无限感激地望着胜过父亲的恩师。
      “何桂清的事,你说对了。有人劾他,也有人保他。前几天皇上询问我的看法,我奏了这样两句话:'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功罪,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看来何桂清在世之日不久了。”曾国藩仍以平淡语气说,”薛焕固然与何桂清为同党,但此人与恭王关系极其亲密。撤了他的苏抚,却依然叫他以钦差大臣经办东南沿海及长江沿岸通商交涉事务,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管理。你想想,若无恭王在后作靠出,薛焕能得到这个肥缺吗?少荃啦,我告诉你,说不定薛焕正是恭王安在上海的耳目。”
      “恩师,门生明白了,既然薛焕已卸去抚篆,专办商事,门生也无必要开罪他,将他供起来,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李鸿章的脑子一点就通。
      曾国藩轻轻颔首,继续说:“吴煦长期控制江海关,执掌上海财权,此人在经营上很有一套。听说这次他竭力主张请湘军进上海,又是他拿钱出来租洋船。这表明吴煦与何桂清有别。这个财神爷你要用。你一任苏抚后,便奏请恢复吴煦藩司兼关道之职,将他紧紧拴住。
      “恩师,我明白了,不仅对薛焕、吴煦是这样,对上海、江苏官场原则上也是这样,只要不是死心踏地跟着何桂清与我们作对的,门生一律都让他保持原官不动,以便稳定人心,一齐对付长毛。”李鸿章真不愧为他恩师的高足,他能很快地举一隅而反三隅。
      “正是这个意思。”曾国藩高兴地说,“看来你今后可以做个称职的巡抚。”
      “恩师,门生尽管授道员一职多年,但其实没有做过一天地方官,蒙恩师提拔,不久就要做巡抚了,门生心中究竟没有底,不知要怎样才能不负恩师的期望。”
      “少荃,你问得好。我今天择其要端说几条,你要好好记住。”曾国藩以手梳理胡须,沉思片刻,不紧不慢地说,“督抚之职,一在求人,一在治事。求人有四类,求之之道有三端。治事也有四类,治之之道也有三端。求人之四类,曰官,曰绅,曰绿营之兵,曰招募之勇。其求之之道三端,曰访查,曰教化,曰督责。采访如鸷鸟猛禽之求食,如商贾之求财;访之既得,又辨其贤否,察其真伪。教者,诲人以善而导之;化者,率之以亲身。督责,如商鞅立木之法,孙子斩美人之意,所谓千金在前,猛虎在后。治事之四类,曰兵事,曰饷事,曰吏事,曰交际之事。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简要,曰综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须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悬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窾,总不使有一处之颟顸,一丝之含混。简要者,事虽千端万绪,而其要处不过一二语可了。如人身虽大,而脉络针穴不过数处;万卷虽多,而提要钩玄不过数句。凡御众之道,教下之法,要则易知,简则易从,稍繁难则不信不从。综核者,如为学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每日所治之事,至一月两月又综核一次。军事、吏事,则月有课,岁有考;饷事则平日有流水之数,数月有总汇之帐。总之,以后胜前者为进境。这两个四类三端,时时究之于心,则督抚之道思过半矣。近日来,我纵观前史,总结出这样两句话:盛世创业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第一义;末世扶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少荃,我辈当此危难乱世,要做英雄,舍劳苦之外没有捷径,切不可以巡抚位高权重而稍有松懈。”
      这一番教导,使李鸿章对眼前这个恩师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有“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他深知这正是恩师一生的真才实学所在,可供自己一生学之不尽,用之不竭,遂如吸墨纸似地,将每字每句都一一印在心上。
      这时,江面上汽笛长鸣,七艘洋船就要一齐起锚了。钱鼎铭走上三楼,对曾国藩说:“大人,洋船在催李观察了。”
      “好,我们下去。”曾国藩和李鸿章并肩走下酒楼。五千淮军已全部上了船,送行人员列队站在码头上,不断地挥手致意,单等李鸿章一到便开船。曾国藩把李鸿章送到跳板边,李鸿章一再打躬,请恩师止步。
      “少荃,上船吧,祝你一路顺风!”
      “恩师山之恩德,海之情谊,门生没齿不忘!”李鸿章又一弯腰,发自肺腑地感谢。他正要转身上跳板,突然被曾国藩叫住了:“少荃,忘记告诉你一件大事了。我今日送你去上海,好比嫁女一般,岂能无一点嫁妆?我再送你三个营:杨鼎勋的勋字营,郭松林的松字营和程学启的开字营,共一千五百人,随后就到。”
      李鸿章先是欣喜,接着便是不安。他很快地调整了感情的变化,露出满脸笑容来:“门生深谢恩师的厚待!”说完,转身踏着跳板向洋船走去。
    四、安庆操兵场的开花炮弹
      自那次会面以后,容闳和曾国藩又长谈了两次。曾国藩认定容闳是个诚实可靠的人,给了他六万五千两银子,要他到欧美去采购机器。容闳感谢曾国藩对他的信任,回到广东香山老家,将老母安顿好之后,便扬帆远行了。曾国藩又接受容闳的建议,在安庆城外建了一个军火工厂,取名为安庆内军械所,委派杨国栋负责,李善兰、华蘅芳、徐寿等人参与,仿照洋人的办法制造枪炮子弹。杨国栋也带了三万两银子,南下广东聘请技师工匠,采买工具原料。杨国栋回来后,带来十几个匠师,安庆内军械所红红火火地办起来了。曾国藩每隔两三天都要到军械所去转一转,看一看,心里想得很美妙:先把安庆这个厂办好,培养一大批熟练的工匠出来,然后再在上海、武昌、长沙、南昌等地也开办起来,慢慢地再扩大到全国去,这就可以制造出大量和洋人一样的枪炮子弹来,以后还要造轮船,造钟表,造各式各样的精巧器具,现在先用它对付长毛,往后再跟洋人争高低,决胜负,不信中国就不可以徐图自强。  这时,左宗棠授浙抚、李鸿章授苏抚、沈葆桢授赣抚的上谕也相继下达。又批准新建淮扬、宁国、太湖三个水师。淮扬水师统领为黄翼升、宁国水师统领为李朝斌、太湖水师统领由彭玉麟兼任。不久,曾国荃由荷叶塘来到安庆,并带来了新募的六千湘勇,加上吉字营和贞字营的原有人数,已达两万。现在,苏皖赣浙四省的巡抚,或为朋友僚属,或为门生部下,调度分派,犹如指臂,更兼陆军壮大,水师齐备,文武同心,上下协力,应是谋取江宁首功的时候了。曾国藩召集湘军高级将领和全体参与军机赞画的幕僚们,在安庆督署内日夜商讨进兵江宁的大计,最后在汪士铎提出的分布攻守之策的基础上,综合其他人的有益建议,制定了三面并举、五路进军的用兵总计划。
      三面并举,即由以吉字大营为主体的湘军从西面、以湘军分支楚军为主体从南面,以及以淮军为主体从东面同时并举,合围金陵。这三方面的统帅分别为曾国荃、左宗棠和李鸿章。五路进军,是指西面的四支陆军和长江水师。陆路四支人马:曾国荃由芜湖、太平取秣陵为南路,鲍超由宁国、广德进取句容、淳化为东路,多隆阿由庐州、全椒进取浦口、九洑洲为西路,李续宜由镇江取燕子矶为北路。这四路以曾国荃的南路为主攻,其他三路为游击之师打援。鲍超、多隆阿、李续宜都想得攻克金陵首功,但掂一掂声势、实力,都不能跟曾国荃相比,也便罢了。
      会议完毕,各路将领都来向曾国藩辞行。曾国藩笑咪咪地对大家说:“明天一早都到阅兵场去,我请你们看个把戏,权且为各位将军壮行色。”
      大家不知总督大人要玩个什么把戏,都抱着好奇之心,第二天一大早便会齐在阅兵场。金保门外阅兵场,正中摆着一门擦得锃亮发光的短炸炮。这种炮,将士们都称之为田鸡炮。
      因为它的炮身很短,成四十五度角朝天,极像一只前肢撑起的田鸡(青蛙)。旁边一只大竹筐里堆满一筐新铸的炮弹,每个炮弹上都围着一条红绸,十分引人注目。田鸡炮的另一面放着垒起的一包包火药。田鸡炮的周围放着几排靠背椅,一百多名湘军、绿营的高级将领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齐望着这门田鸡炮和它旁边的杨国栋、华蘅芳、徐寿、李善兰等人。当曾国藩走进圈子中时,全体将官一齐站起。曾国藩以少见的喜悦招呼大家坐下,大声说:“今天请各位来看看我们内军械所最近铸造的开花炮,这是若汀、雪村他们经过几个月的殚精竭虑造出来的,前天已试验过一次,放了三个,个个开花,今天大家也来开开眼界。开花炮是洋人造出来的,正式用在战场上还不久,我国战场上至今还没有用过。前次杨国栋到广东买了十几个,又向洋人专家请教了制造技术,若汀、雪村将这十几个洋开花弹一个个地拆开,仔细研究,终于造出来了。这在我们中国还是第一次,以后我们就可以成批生产了。现在请若汀先给大家讲讲。”
      高高瘦瘦的华蘅芳走到大家跟前,他的身旁跟着一个高大雄壮的兵士,兵士双手捧着一个炮弹。华蘅芳指着兵士,操一口无锡官话说:“各位将军,大家看这颗炮弹与诸位平时用过的有哪些不同。”
      将领们的目光都转向兵士手里的炮弹。有的喊:“这颗炮弹大些!”有的嚷:“这颗炮弹是长的尖的。”
      华蘅芳笑着说:“大家说的都对,这颗炮弹是比往常的炮弹都大,都长,头子是尖尖的。这只是从外表看,最主要的是内里的不同,它不是实的,是空的。”
      “空的?”“空的能杀伤人吗?”将领们感到奇怪,纷纷议论起来。
      “它里面装了引信和炸药,射出后,引信点燃里面的炸药,引起爆炸,整个炮弹都炸开了,就像开花一样,所以叫做开花炮。”华蘅芳详细地讲解给大家听。
      “铁片炸开,十几丈远的人都会被打死!”“可不,真是个厉害的东西!”“有了这种东西,再也不怕长毛人多了。”
      像煮开一锅水一样,将领们又情不自禁地议论起来,个个脸上笑逐颜开。
      “现在就由炮手放几个给大家看看。”华蘅芳说完,三个炮手走到田鸡炮的旁边。一个炮手象起一袋炸药,一个炮手拿起一个炮弹,都从炮口里向下塞,先塞炸药,再放炮弹;放进后,又用一根粗长木柱从炮口里伸进去,用力捣紧。抽出木柱后,这两个炮手都退到一边。这时,第三个炮手来到炮身引火口。将要引火时,华蘅芳摆摆手,对大家说:“各位看清了,前方三百丈远处有一座砖石垒起的屋子。开炮后,再来看看效果。”
      说完发令点火。只见火光一闪,一阵剧烈的响声从炮身里发出,眨眼功夫,远处传来一声雷鸣。大家看时,目标处砖石横飞,浓烟滚滚。一百多名将领全都兴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欢呼声、喝采声、鼓掌声惊天动地。待硝烟稍稍变淡后,大家便飞奔着向前方跑去,果然见一座砖石木房被轰去了一角。刘连捷、彭毓橘等人在屋边寻到好几片铁块,那正是炸开后的弹片。一连又放了三个,都像第一个一样,传来三声炸雷,燃起三堆浓烟,最后将那座房子夷为平地!
      各路将领都拥向杨国栋、华蘅芳等人,问造了多少个。李臣典霸蛮,不容分说地将竹筐里剩下的五个炮弹双手捧起,飞也似地跑了。曾国藩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笑容满面地说:“各位都看到了吧!开花炮比实心炮强十倍还不止。内军械所已经试验成功了,就不愁大批生产。以后每天造出十几个来,一个月就可以造出三四百个,都会发给各位的。我已叫李少荃在上海向洋人购买三百尊田鸡炮,买来后也会分给各位,今后对付长毛就更容易了。”将领们又一阵欢呼。曾国藩继续说:“前几年去世的魏默深先生,是我们湖南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早在二十年前就说过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话,可惜这句话未被世人重视。洋人在制造枪炮轮船方面比我们能干,这是事实。其实,火炮本是我们中国人最先造出来的。大家知不知道,南宋时有个叫陈规的人,将火药填塞在竹子里,然后点燃火药,竹杆里喷出火来。一百年后,就离我们安庆不到五百里远的寿州,又出现了突火枪,内装火药弹丸,这就是今天洋人枪炮的鼻祖。那个时候,洋人还不知道火药是什么东西。”这时,将领们都笑起来,佩服总督大人知识的渊博。
      “后来,洋人走到我们前面去了。我们不能制止洋人的前进,但我们可以学习洋人的技术。洋人并不比我们多长一个心眼,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们也可以做到。现在制成了开花炮弹,下一步就要制造炮身,再下一步就要造轮船,先用它来对付长毛,再用它来对付洋人,这就是魏老先生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将领们热烈地鼓起掌来,经久不息。待掌声平定后,曾国藩又笑着说:“内军械所的几位先生制造了开花炮弹,功劳极大,除每人奖给一百两银子外,我还要送给他们一件礼物。”
      这时王荆七走过来,递给曾国藩一根两尺来长的铁筒。曾国藩举着它问:“诸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吗?”众人齐摇头。
      “这是千里镜,用它看东西,五六里路外走过来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人堆里一片称赞声。
      “少荃到上海后,英国海军司令何伯送他两个千里镜,他又转送一个给我。今天我把它转送给内军械所,以后检验开花炮效用,就不必跑路了,站在炮旁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东西很好。我已告诉少荃,叫他不惜重金向何伯买几十个来,诸位打仗正急需它。现在大家可以轮流来看看。”说完,曾国藩将千里镜递给将领们,每人都看了一眼,无不惊叹。
      千里镜再次传到曾国藩的手中,他兴犹未尽,又发出一通出人意料的议论来:“不知各位看后有什么感觉?我看后心里想,不论钢铁、玻璃等物,一经洋人琢磨成器,便精耀夺目,我从中悟出一个道理:天下之物,凡加倍磨冶,皆可变换本质,别生精彩,何况人之于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必忧虑不能变化气质,超凡入圣?我从青年时代便有志于学,但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依然如故,学业一无可取。看到这具千里镜,我觉得惭愧。”田鸡炮周围的湘军、绿营高级将领们听了两江总督这番由千里镜联想到求学进德的话,无不感叹万分。李善兰见曾国藩今日兴致这样高,在回衙署的路上,悄悄地对他说:“中堂大人,四年前我和伟烈亚力将《几何原本》剩下的九章译完,当时承松江韩禄卿资助,刻印了一百本。前向禄卿来信,说版毁于战火。我一贫如洗,无力再刻,中堂大人能否拨点银子……”
      “行!你看要拨多少?”不待李善兰说完,曾国藩欣然答应。
      李善兰很是感激,忙说:“前次刻用了二百两银子,印用了五十两,这次我想多印一百部,刻印合起来要三百两银子。”
      “好,我给你四百两银子,另一百两算是给你的润笔。”
      “谢谢中堂大人。”李善兰感激不尽地说,“我不要润笔,加那一百两银子就可以印四百部了,广赠有志学子,使洋人的绝技让更多人掌握。不过,我有个请求,请中堂大人赐一篇序言。”
      曾国藩为李善兰的学者情操所感动,恳切地说:“你们继续利玛窦和徐光启的未竟事业,将造福于我中国子孙后代,我理应为你们作一篇序言,可惜我平生对天文历数一窍不通,写些什么呢?”走了几步,又站住,望着李善兰说,“壬叔,假使你不在意的话,纪泽过两天就会来安庆,他对这些东西懂一些,就让他先拟个稿,我再润润色,用我的名义刻出去,好吗?”
      “能借得长公子的大笔,当然是很好的,何况中堂大人还要亲自润色,太谢谢大人了!”李善兰情绪激动地说。
    五、含雄奇于淡远之中
      安庆幕府聚集着众多全国一时俊杰,使一向爱才惜才的曾国藩颇为以此自豪。他素来重视对子弟的教育。长子纪泽今年二十四岁了。前次乡试未中,作父亲的不以为然,儿子的情绪却受到影响,来信中有些抑郁之词,父亲觉得对儿子有亏欠。咸丰二年,纪泽十四岁,正是求学的黄金年代,不幸离开了京师。这些年,他带兵打仗,已置身家于不顾,更谈不上对儿子的教育了。儿子天资聪颖,也知上进,只是家乡无良师。倘若因此而不能成才,不仅害了儿子,作父亲的也会后悔不已。现在这里名师如林,嘉朋如云,更兼父子可以朝夕相处,时常加以点拨,真正是课子的好环境。为此,他要儿子割舍燕尔新婚的情丝,速来安庆求学。  半月前,纪泽到了安庆,随行的还有南五舅的独子江庆才。江庆才小时候因家境不好辍学务农,后来靠着曾国藩的接济,又断断续续念了几年书,但终因基础太差,长进不大。
      江庆才一见作了大官的表哥,便痛哭不已,说父亲临终时一再要他来找表哥,谋一分差使,免得再在乡里受苦。表弟的能力,曾国藩大致知道些,看在南五舅的分上,没有一口回绝,心中也有三分成全的意思。总督幕府重金聘请、多方罗致四海才俊,对于前来投奔的,只要有一技之长,也量才使用,不加拒绝,但对无能之辈,庸碌之徒决不收留。曾国藩的观点是:牛骥同槽,庸杰不分,必然使英雄气短,才士齿寒。
      半个月来,曾国藩有意识地考察了江庆才,交给他几件事,都不能办好;性格又疏懒、褊急,爱以总督表弟自居。尤其是昨天一起吃饭时,亲眼看见他将饭碗里的谷一粒粒挑出来,丢到脚底下。曾国藩心里很不舒服。他自己吃饭时遇到谷,总是去掉谷壳,把里面的米嚼碎咽下,从未连米扔掉过。
      一个贫苦出身的人,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国藩于这件小事上看出江庆才不堪造就。昨夜为此事思考很久,终于下决心了:尽管南五舅有恩于前,尽管江庆才是至亲,也决计打发他回家,安庆幕府不能留下这个阘冗。今天一大早,曾国藩跟表弟好说歹说谈了半个时辰,又从积蓄中拿出一百两银子,又亲自写了“世事多因忙里错,好人半从苦中来”的对联勉励他,总算把表弟说通了。
      处理好这件事后,曾国藩开始做他每晨必做的功课——临帖。这些日子临的是刘墉的《清爱堂帖》,这是纪泽带来的。
      去年,卜居宁乡善岭山的唐鉴,以八十四岁高龄谢世。曾国藩接到讣告后十分伤心,命纪泽代他到宁乡吊唁。唐鉴的侄儿将一本字帖交给纪泽,说是伯父生前叮嘱的,此帖留给曾制台。这本字帖就是《清爱堂帖》。
      曾国藩接过这本字帖,唏嘘良久,二十年前从镜海师研习程朱理学、探讨前代兴亡的往事,一一浮上心头,宛如昨天。这本字帖,他曾在唐鉴的书斋里多次见过。后来唐鉴致仕,字帖被送回善化老家。曾国藩那年回家守母丧时,还特为到善化把它借来,细心临摹过一段时期。刘墉号石庵,谥文清,乾隆朝大学士,书法冠绝一时。《清爱堂帖》集中地体现了他的书法艺术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对唐鉴了解甚深的曾国藩,知道老师如此郑重地将这本字帖作为遗物留给自己,决不仅仅只在临摹观赏,一定另有深意。但镜海师死前两年已不能作字,又没有遗言留下来,这中间的深意究竟是什么?半个月来,曾国藩天天临《清爱堂帖》,天天对帖思考,却始终没有琢磨透。
      今天,他凝神静气地临摹了两刻钟后,又对着字帖深思起来。刘石庵的字,粗看起来天趣自然,有小桥流水、远山淡墨之意境,细究则笔笔刚健,字字雄放,包含着黄河长江般豪壮气概。他将帖子又从头至尾一字一字地鉴赏一遍,看完后,又对整页整页作一番鸟瞰。忽然,如同一道阳光射了进来似的,他的心扉亮堂了。他赶紧拿出日记本来,记下今天这个不寻常的顿悟:看刘文清公《清爱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艺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远。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
      写完,又轻轻读了一遍,在“含雄奇于淡远之中”一句下画了几个圈。他十分欣赏这句话,自认这是个很大的发现。一时思绪泉涌,不可遏止。他奋笔续写:昔姚先生论古文之道,有得于阳与刚之美者,有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二端判分,划然不谋。然柔和渊懿之中,必有坚劲之质、雄直之气运乎其中,乃有以自立。
      想了想,又写下去:作字之道须阳刚阴柔并进,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有不着力而得自然之味,着力如昌黎之文,不着力如渊明之诗,二者阙一不可,亦犹文家所谓阳刚之美、阴柔之美矣。
      他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添了一段:大抵作字及作诗古文,胸中须有一段奇气盘结于中,而达之于笔墨者,却须遏抑掩蔽,不令过露,乃为深至。
      曾国藩把这几段联起来读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对字、对诗、对文的研究突然进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难道这就是镜海师的深意吗?镜海师一生以国计民生为重,以培养学生的人格为重,素来视诗文字画为末技;而自己这几年来位居总督,带兵十万,早已不再是翰苑舞文弄墨的书生了。显然,镜海师的用意还不在于此。曾国藩离开书案,在房子里慢慢踱步。走了几步,他蓦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与作人是相通的,既然字可寓雄奇于淡远之中,文可含阳刚于阴柔之中,那么为人为什么不可以如此呢?曾国藩明白过来,也喜悦起来,在日记的结尾处,迅速添上两句话:“含刚强于柔弱之中,寓申韩于黄老之内。斯为人为官之佳境。”像一个高明的画师终于完成了最后最得意的一笔,整个画面瞬时光彩夺目,曾国藩觉得今天这篇日记也因这两句话而满篇生辉。他心里想,镜海师送帖的深远意义,可能就在于此。
      今天的这个早晨过得太有意义了,曾国藩的心情很舒畅,想起儿子来安庆这么久了,也没有好好地跟他谈过话,吃过晚饭,他特地叫儿子到书房里来。
      曾纪泽身子单薄,不及父亲青年时代的厚实,五官与父亲一个样子,只是线条没有父亲的硬朗,显得柔和一些。待儿子坐下后,曾国藩说:“我这一向很忙,也没和你多说几句话。那天到时,我忘记问你了,你在武昌以后坐的船是我原来的座船,船上有一面帅字旗,沿途这面旗帜张挂没有?”
      “没有。”纪泽恭恭敬敬地回答,“表叔看到后说要挂起来,我没同意。”
      “哦,要得。我还问你一句,我写信要你不要惊动地方文武,你做到了吗?”
      “儿谨遵父命,沿途所有地方文武的宴请一概谢绝,只在湖口彭侍郎的衙门里歇了一晚。”
      “要得,要得。”曾国藩点点头,“甲三,我一再跟你说过,我不望子孙做大官,只望做明理晓事的君子。乡试中不中,不是重要的,关键是把书中的道理参透,这一阵子心情舒坦些了吗?”
      “儿子在家时,接读父亲手谕,已开朗不少。这次千里乘船来安庆,沿途见山川形胜,风光绮丽,心胸大大开阔了。”
      曾纪泽高兴地笑着,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真的光辉,使曾国藩十分欣慰。
      “这便是古人说的,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苏子由说得好: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杰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心胸一开阔,人的见识也就自然高了。从来功名乃天数,非强求可得,唯圣贤可学而至。我要你摹画三十二位圣贤像,用心便在此。这三十二位圣贤,你都记在心中吗?数出来给我听听。”
      “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庄子、司马迁、班固、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颐、张载、朱熹、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
      纪泽每数一个,曾国藩就扳下一个指头,数到“王念孙”时,恰好三十二个。曾国藩感到满意,说:“我写了一篇《圣哲画像记》,你拿去好好诵读,以这三十二个圣哲为榜样,时时鞭策自己。”
      “是。”纪泽答,那恭敬严肃颇像曾国藩祗领圣旨时的样子。
      曾国藩又问了儿子关于叔祖父当时出殡安葬的情况,以及母亲、四叔父和各位婶母的饮食起居。
      “纪耀今春出嫁,我也跟纪静一样,只付二百两银子回家,陈家没讲空话吧?”
      “陈家倒是没说什么,旁人都不相信,说是大学士嫁女,只有二百两银子嫁妆,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纪泽笑笑说,“二妹出嫁的前一天,她的一把金耳挖被贼偷了。”
      “纪耀哪有这种东西?”曾国藩皱着眉头问。
      “是母亲偷偷替她打的,只有七钱重,用去二十两银子。为了这个金耳挖被偷,母亲一连三个夜晚未睡好觉,泪流不干。这事传出去,大家都说大学士夫人竟为一个金耳挖这样伤心,可见家中金银不多。于是,二百两银子嫁女也就相信了。”
      “今后纪琛、纪纯、纪芬出嫁都以此为定例,一律二百两。”
      过一会,曾国藩又问,“你们兄弟最近读些什么书。”
      “纪鸿跟邓先生读《诗经》《尔雅》,我在读《汉书》。”
      “我生平最爱读《史》、《汉》、《庄》、《韩》四书,你能读《汉书》,我很欣慰。”曾国藩顺手从案桌边拿起一本《汉书》
      翻了翻,“我每天不管事情多忙,都坚持读史书十页。你现在无事,至少要读七八十页。读《汉书》有两种难处,一是假借奇字多,一是难解的句子多。你必须先通小学、训诂之学,先习古文辞章之学,才能把《汉书》读通。”
      “父亲指教的是。儿子于小学、古文辞章之学基础都不深厚。”
      “钱警石老先生、俞荫甫、莫子偲等人都精于小学、训诂之学,你遇有疑难,可多向他们请教。黎莼斋、吴挚甫他们,年龄和你差不多,古文根基却比你深厚得多,你要放下大公子的架子,平素多与他们相处。”
      “儿子读书十多年了,总像还未得到读书的奥妙似的,父亲,这读书到底有没有诀窍?”这几年来,曾纪泽一直在想这个事,今天可以当面向父亲请教了。
      “读书没有诀窍,就在于熟读深思,但要说一点没有也不是。”曾国藩思索了一下,说,“依我之见,读书的诀窍在看、读、写、作四字紧密配合,每日不可缺一。这话我以前好像对你说过。”
      “我还想请父亲详加指点。”纪泽瞪着两眼聚精会神地望着父亲。这双眼睛的外形与父亲极像,但明显缺乏父亲那种威凛逼人的神采,而显得柔软温和,它来自母亲欧阳夫人的遗传。
      “看,指的默观,如你去年看《史记》、《韩文》、《近思录》、《周易折中》,今年看《汉书》。读,指的高声朗诵,如《四书》《诗》《书》《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譬如富家居积:看书则好比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读书则好比在家慎守,不轻花费。又譬如兵家战争:看书好比攻城略地,开拓士宇,读书则好比深沟坚垒,得地能守。二者不可偏废。至于写和作——”
      “写和作不是一回事吗?”纪泽插话。
      “不是一回事。”曾国藩温和地对儿子说,“写,是指抄写。对于好的文、句和章节,不但看、读,还要写,将它抄一遍,记得就更牢了。真行篆隶,你都爱好,切不可间断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我生平因写字迟钝,吃亏不少,你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万,那就差不多了。”
      “我一天到黑坐着不动,还只能写八千。”
      “努力练,可以做得到的。罗伯宜抄奏折,一天能抄一万二,晚上还可以陪我下围棋。”曾国藩拿出一份罗伯宜刚抄好的普通奏折给儿子看,“罗伯宜不但抄得快,而且没有差错,一篇奏折抄下来,一个字不改,我每个月给他三十两银子薪水,跟其他幕僚差不多。有人不服气,说罗伯宜年轻,没有别的长处,就这点能耐也拿这多银子。我说,他这点长处就值得拿三十两银子,用人如用器,这个长处对我很有用,我就重用他。”
      曾纪泽细看奏折,字果然写得好,一个个蝇头小楷,又端庄又秀美,令人叹为观止。他心里想,这里人才的确不少。
      “至于作,是指的作诗文,作四书文,作试帖诗,作律赋,作古今体诗,作古文,作骈体文,这些都要一一讲求,一一试为之。作诗文宜在二三十岁前立定规模,过三十则难长进。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这时不试为之,则此后年纪大了,愈发不肯为了。”
      “父亲教导的是。”纪泽说,心里想:“难怪四叔父从不作诗文,遇有应酬,总是推给我,大概是年轻时没有立定规模,现在年岁大了,怕丑的缘故。”
      “父亲,刚才你所教导的看、读、写、作四字诀窍,为儿子迷途指津。儿子素日读书,对于书上讲的,常常觉得似乎是明白了,但仔细思想起来,又无甚心得,这不知是什么原因?”
      “你的这个困惑,我在年轻时常常遇到。”曾国藩又摆出他惯常的姿态,伸出右手慢条斯理地梳理胡须,“朱子教人读书,曾讲过八个字: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虚心,好理解,即不存成见,虚怀若谷。涵泳二字最不易识,我直到四十上下才慢慢体验出。所谓涵者,好比春雨润花,清渠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勃兴。泳者,则好比鱼之游水,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乐。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游'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也是说人性乐于水。善读书,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稻如花如鱼如濯足,则大致能理解了。切己体察,就是说将自身置进去来体验观察。好比《孟子·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年轻时读这两句话无甚心得。近年来在地方办事,乃知在上之人必遵循于道,在下之人必遵守于法。若每个人都以道揆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将凌上了。我想你读书无甚心得,可能在涵泳、体察二语上注意不够。”
      曾国藩对儿子的这番详尽的指示,完全是他自己读书几十年来的切身体会,对儿子极有启发作用。曾纪泽认为这是他今天与父亲长谈中获益最大的部分,他决心按照父亲所教的,将过去所读的书再好好温习一遍。
      “早两天,李壬叔要我为他翻译的《几何原本》作一篇序言,把我难住了。”隔了一会,曾国藩又对儿子说,“我生平有三耻: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认识,这是一耻;作事有始无终,这是二耻;练字不能成自己的一体,又慢而废事,这是三耻。现已过五十,要洗去这三耻,已不可能了,希望寄托在你们兄弟身上。壬叔的这篇序,就由你去写。你通过写序,好好向壬叔、雪村、若汀等人学习天文历算。他们都是海内最负盛名的专家,学好了,也就为父亲洗去了这个耻辱。你做得到吗?”
      “儿子一定努力做到。”望着父亲慈爱期望的目光,曾纪泽硬着头皮答应了。
      “好吧,夜很深了,你去睡吧,明天还得早起。”曾国藩说着站起来,曾纪泽随后站起,向父亲行了礼,转身出门。
      “甲三!”曾国藩叫住儿子,“我在信中一再跟你讲,你的毛病在举止太轻,语言太快,要你举止稳重,发言讱讷。今夜你的发言倒还可以,但走路仍是轻飘飘的,一点都没有改。”
      纪泽垂手低头,接受父亲的教训。曾国藩盯了一眼儿子身上穿的衣服,又说,“你这身打扮也太鲜丽了,明日要换掉。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方可望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我现在忝为将相,所有衣服加起来值不得三百两银子,你们兄弟要谨守我家世代俭朴之风,这也是惜福之道。懂吗?”
      “懂!”纪泽恭恭敬敬地答。
      “去睡吧!”曾国藩轻轻地对儿子一挥手。
      待纪泽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中,他才关好门窗,走进卧室。陈春燕提来一桶热水,帮他脱去鞋袜。他把双脚伸进热度适中的水里,慢慢地搓擦着,脑子里又想起东进金陵的九弟来:半个月没有信来了,他今夜驻营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