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洋川团聚旧梦终圆
　　洋川（今陕西洋县），是关中通往兴元、西川的六条交通干道之一，也是兴元进入关中的捷径。开元十八年（730年），在驿道的重要节点华阳镇建立县制。驿骑及使命官员，在这里“夕得其庇，饥得其饱”往来频繁。唐中叶以后，每当京城长安危难，皇帝取其近便，多由这条路南逃。唐兴元元（784）二月，太尉李怀光反，德宗李适取傥骆道至洋川，在洋川行宫指挥平定叛乱，力挽狂澜，六月得还长安。从此，德宗“励精图治，减乐工，损服玩，禁止官宦受贿，罢诸处岁贡”，开创了贞观之治后的第二个大唐盛世，人称“贞元盛世”。百年之后僖宗的兴元之行，不但未能振兴大唐，相反，从此气数逐渐衰落。
　　李亿到底在洋川的什么地方，多情只得住下来慢慢寻访。在藩镇任职的日子虽然忙碌，险象环生，但很充实。隐居的日子，虽轻松，又很无聊，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日，她在寻找李亿未果的日子，创作了一系列与春相关诗作作为消遣。其《春闺二首》显示，她开始感到有些孤独：
　　愿结交加梦，因倾潋滟尊。醒来情绪恶，帘外正黄昏。
　　氤氲帐里香，薄薄睡时妆。长吁解罗带，怯见上空床。
　　其《春尽日》：“把酒送春惆怅在，年年三月病厌厌。”《中春忆赠》：“年年长是阻佳期，万种恩情只自知。*转添惆怅事，似君花发两三枝。”显示，如果说前述三首诗中“长吁”、“惆怅”的“情绪恶”是因为“怯见上空床”的话，那么：
　　其《有忆》：
　　昼漏迢迢夜漏迟，倾城消息杳无期。愁肠泥酒人千里，泪眼倚楼天四垂。
　　自笑计狂多独语，谁怜梦好转相思。何时斗帐浓香里，分付东风与玉儿。
　　其《玉合（杂言）》：
　　罗囊绣两凤凰，玉合雕双鸂鶒。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著长相忆。
　　长相忆，经几春？人怅望，香氤氲。开缄不见新书迹，带粉犹残旧泪痕。
　　《早归》：
　　去是黄昏后，归当胧腮时。叉衣吟宿醉，风露动相思。
　　这三首诗中的“相思”“相忆”就是对前边诸诗“惆怅”“长吁”等忧虑情绪来源的具体化叙述。当然诗中“愁肠”、“泪眼”、“泪痕”、“宿醉”等都是对相思、相忆的程度的描写。
　　接下来的《春闷偶成十二韵》更是相思、相忆对象的明确。
　　阡陌悬云壤，阑畦隔艾芝。路遥行雨懒，河阔过桥迟。雁足应难达，狐踪浪得疑。
　　谢鲲吟未废，张硕梦堪思。有意通情处，无言拢鬓时。格高归敛笑，歌怨在颦眉。
　　醉后金蝉重，欢馀玉燕欹。素姿凌白柰，圆颊诮红梨。粉字题花笔，香笺咏柳诗。
　　绣窗携手约，芳草蹋青期。别泪开泉脉，春愁罥藕丝。相思不相信，幽恨更谁知。
　　诗中所涉谢鲲是晋朝人，虽为晋朝名士，但因缺乏家世背景，不为诸王所看重。长沙王又不礼待谢鲲，曾执之欲加鞭挞。后被辟于东海王越府为掾，一度以小故而被除名。所受屈辱，士族名士王玄、阮修均为之叹恨。永嘉之初，谢鲲避地豫章，曾为王敦长史。
　　所涉张硕也是晋朝人，由于妻不生子，于是娶妾，妻子因而生妒。多情在此以谢鲲自喻，意指在蜀曾被王建养子们欺侮。并以张硕喻指李亿，指李亿所娶妾（自己）一事。该诗句的释意为：我（谢鲲）创作吟诗不曾荒废，与李亿（张硕）团圆的梦想可以考虑。除此外，其诗《昼寝》中所涉“王昌”更是直承鱼玄机诗《赠邻女（一寄子安）》：“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句中所提及的“王昌”。
　　其《别绪》：
　　别绪静愔愔，牵愁暗入心。已回花渚棹，悔听酒垆琴。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
　　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月好知何计，歌阑叹不禁。山巅更高处，忆上上头吟。
　　《惆怅》：
　　身情长在暗相随，生魄随君君岂知。被头不暖空沾泪，钗股欲分犹半疑。
　　朗月清风难惬意，词人绝色多伤离。何如饮酒连千醉，席地幕天无所知。
　　这两首诗抒发了对所爱对象“到死誓相寻”和“生魄随君”“暗相随”的决心。如果说她在虞有贤、韦庄时代是在培养和践历为“道”的思想和行为的话，那么，此“道”的成功实践以及随之而改变的身份，使得她觉得自己已有资格和有条件，且迫不及待地想重新拾回那丢失已久的爱情。其《倚醉》云：
　　倚醉无端寻旧约，却怜惆怅转难胜。静中楼阁深春雨。远处帘栊半夜灯。
　　抱柱立时风细细，绕廊行处思腾腾。分明窗下闻裁翦，敲遍阑干唤不应。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倚醉》中所表现的不单是真言，更是“真行”。她对李亿的思念，犹如洪水冲过了堤坝，最终会导致相应行为的产生。她在酒楼中凭借着酒劲，使劲用手拍打着栏干，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李亿的名字，自言自语地发问：“李亿，李亿，你听到了吗？为什么你不答应，啊！为什么。”她恨不得立刻冲到李亿的身边，对他说：“我现在已经是宰相身份，不再属于“贱人”阶层啦，我们重归于好吧！　”
　　其《厌花落》云：
　　厌花落，人寂寞，果树阴成燕翅齐，西园永日闲高阁。
　　后堂夹帘愁不卷，低头闷把衣襟捻。忽然事到心中来，四肢娇入茸茸眼。
　　也曾同在华堂宴，佯佯拢鬓偷回面。半醉狂心忍不禁，分明一任傍人见。
　　书中说却平生事，犹疑未满情郎意。锦囊封了又重开，夜深窗下烧红纸。
　　红纸千张言不尽，至诚无语传心印　。但得鸳鸯枕臂眠，也任时光都一瞬。
　　从“书中说却平生事”句至“至诚无语传心印　”知，她对李亿的下落已然知晓。其“锦囊封了又重开，夜深窗下烧红纸。”形象地描写了她将写给李亿的信撕了又写，写了又撕，总感到不能用语言准确地表达自己对李亿思念的心情。尽管年事已大，但她并不在乎这些，只要能“鸳鸯枕臂眠”，这种享受那怕只有“一瞬”也觉得值。
　　如果说《春闷偶成十二首》等诗只是心理活动的话，那么《倚醉》、《厌花落》则是在这极度的相思、相忆心理活动驱使下所表现的自我行为。其《青春》显示，她已开始把与李亿团圆的计划付诸于行动。其《青春》云：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秦楼。光阴负我难相遇，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嫌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其《欲去》云：
　　粉纭隔窗语，重约蹋青期。总得相逢处，无非欲去时。
　　恨深书不尽，宠极意多疑。惆怅桃源路，惟教梦寐知。
　　其《半夜》：
　　板閤数尊后，至今犹酒悲。一宵相见事，半夜独眠时。明朝窗下照，应有鬓如丝。
　　《昼寝》：
　　碧桐阴尽隔帘栊，扇拂金鹅玉簟烘。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
　　烦襟乍触冰壶冷，倦枕徐欹宝髻松。何必苦劳魂与梦，王昌只在此墙东。
　　如果前《青春》、《欲去》表现了与李亿相见、相认的设想与计划，《半夜》则体现了约会前的踌躇心理。那么，据后一首《昼寝》“王昌只在此墙东”句知，她已经打听到了李亿的下落。虽然已是“鬓如丝”，但与李亿相见前“扑粉更添香”及穿着红色“下裳”的行为，表明主人翁的心态却是很年轻的。此时她已决定不再“苦劳魂”，因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那么，鱼玄机是否真的与李亿团聚了呢？如果李亿词《菩萨蛮》：
　　画楼酒醒春心悄。残月悠悠芳梦晓。娇汗浸低鬟。屏山云雨阑。香车河汉路。
　　又是匆匆去。鸾扇护明妆。含情看绿杨。
　　描叙了他和鱼玄机初恋的情景，那么其《念奴娇》：
　　欢情何在，绿杨空销愁色。可是今古风liu，小乔姝丽，只许周郎得。
　　金谷珠帘空百尺，不碍梦魂飞入。钗股盟深，旧缘未断，月有重圆日。
　　蓝桥路近，乘云先问消息。
　　其中“未断”，“重圆”就是他们团聚的证明。以李亿的这两首词被收录在《宋词》中的事实说明，李亿至少活到了宋初。其中“绿杨”所喻指的就是鱼玄机（韦庄）。因为，韦庄在创作中多用“绿杨”一词，因而被李亿当作喻体使用。如《江皋赠别》：“江亭系马绿杨短”；《长安清明》：“绿杨高映画秋千”《和同年韦学士华下途中见寄》：“绿杨城郭雨凄凄”《建昌渡暝吟》：“吹断绿杨烟”《送福州王先辈南归》：“绿杨烟岸雨蒙蒙”；《汴堤行》：“绿杨千里无飞鸟”；《过扬州》：“绿杨摧折旧官河”；《立春》：“彩幡新翦绿杨丝”；《玉楼春》：“绿杨风送小莺声”；《清平乐》：“绿杨春雨”等等。
　　当多情打听到李亿的下落后，就住到了他的西隔壁。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与李亿相见相认时的种种场面，整晚未曾合眼。
　　从光启四年（888）婺州分手到乾化元年（911）又隔了二十三、四年，李亿不知道又变成什么样子，“多情”已经很难想象。几经踌躇，“多情”还是决定约李亿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多情”就敲开了这东隔壁的门，开门的仆人问道：“老先生，您找谁？”
　　“多情”答：“我找李亿，你就说一个婺州的老相识来找，他就自然知道是谁。”
　　仆人赶紧进去禀报，他对李亿说：“老爷，一个婺州的老相识找您。”
　　李亿一听，愣了一下心想：“婺州老相识？是韦庄吗？听说他已经辞世，那么是谁呢？唉！不管是谁来找都是客人，先让进来再说。”于是，就对仆人说：“请，赶紧请。”
　　多情进得门来，一眼就看见迎出屋门的李亿，与在婺州时相比，脸上多出了许多皱褶，背也有些驼，不由得心中叹道：老喽！
　　李亿也一眼认出，来访的正是在婺州相识的韦庄，脸上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还没等到他发话。多情便对李亿说：“要不是你给邻居留话说搬到了这里，也许我就真的找不到你了。这些年你还过的好吗？”
　　李亿并不着急回答这些，他此刻只想知道多情是怎么起“死”回生的。不过，站在院子里总是不好问吧！就说：“请进！请进！　”
　　多情并不着急进屋，她对李亿说：“不如我们一起踏青去吧？”
　　李亿答应了一声，便起身跟着韦庄上了车。
　　在车上，李亿说：“我也是才搬到这里没几年，听说你在蜀当了宰相，还没来得及抽时间到成都去拜访，就听说你已经下世了。就为这事，我还难过了好几天呢！刚才听仆人说有婺州老友来访，我还正在苦苦思索到底是谁呢，真没想到，原来就是你。与在婺州时相比，你的变化并不大。那你又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呢？”
　　多情说：“这不算稀奇，还有比这更稀奇的呢？”
　　李亿说：“稀奇？请讲讲吧！老身有些等不及了。”
　　待到了目的地下车后，李亿急切地想知道韦庄起死回生的经历，而多情却急于与李亿相认，思索着该如何谈起才合适。虽然面对着青山绿水，他们却无心赏悦，只是机械地朝前走着。
　　多情作《蹋青》再现了当时的情景：
　　蹋青会散欲归时，金车久立频催上。收裙整髻故迟迟，两点深心各惆怅。
　　虽显示，约会已如期实施，但踌躇再三还是难以启齿。两个人各怀心思沉默了好长时间。
　　忽然间多情问道：“小鱼子，你认识吗？”
　　李亿听到此话，一愣，这回他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个韦庄，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四、五十年前的事情呢？”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她？”
　　多情答道：“我不单知道她，而且，本来就是她。”
　　李亿听到此话，又是一愣。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韦庄，在脑子里将五十年前鱼玄机的模样与站在面前的韦庄进行比较，急切地寻找这二者的相似点，用来确定“本来就是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多情不愿意让前夫闷在葫芦里再费思量，自己也急于与李亿赶快相认，以享团圆之乐。禁不住站起来一把抱住李亿，放声大哭，半个世纪的相思情在此刻如同火山般爆发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就是小鱼子啊！是相思你五十年的小鱼子啊！　”
　　一开始李亿还对多情跑过来抱住自己有些纳闷，后来听她自称是“小鱼子”时，才赶快推开抱着自己的多情，仔细端详着。嘴里呢喃地说：“是她，是她。”这才对多情（韦庄）在婺州李氏园所吟：“柳烟轻，花露重，思难任。（《酒泉子》）”以及“携手重携手”“解携（离别）已久”、“肠千断”、“隔天河”的含意才有所理解。
　　当他确信了自己面前的这位“韦庄”就是四、五十年前的鱼玄机后，就一把她抱住，也哭了个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不知道鱼玄机是怎样死里逃生变成了韦庄，又怎样当上蜀相，又怎样离开那里，来到这里。这些个谜，都需要她一一为他解开。
　　待双方的情绪都平静下来后，在李亿的不断追问下多情（鱼玄机）这才把这近五十年以来，如何被咸宜观所救，如何隐居虢州，如何应试，又如何到洛阳、浙西，如何去兴元，如何艰难曲折返江南，如何进士中第，如何入蜀为相，如何功成身退等经历一一都讲给李亿听。李亿听后真是感慨万千，百感交集，他为鱼玄机的五十年不改的痴情而叹息，更为鱼玄机几十年矢志不移的志向而敬佩。
　　回家后，李亿叫出裴氏，指着鱼玄机对她说：“你看看，这是谁。”
　　裴氏看着鱼玄机说：“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是不是在婺州时，来过家里的韦先生？”
　　李亿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就是四、五十年前被你打过，赶出家门的鱼玄机。你不是说过，她当了宰相后才有资格嫁进李家吗？她现在可是当过宰相的人啊！　”
　　裴氏听说此话后，自然是惊讶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没有想到，这个死蹄子为了一句话，苦苦熬了五十多年，竟然真的当上宰相改变了自己的身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不能自食其言。再说都已经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又能怎么样呢？于是，就默认了鱼玄机的身份。
　　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多情（鱼玄机）五十多年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她终于与李亿得以团圆。就这样，多情（鱼玄机）在洋州与李亿一起度过了难得的二年。
　　从李亿家中大奶和二奶之间旷日持久的斗争方面看，虽然多情（鱼玄机）最终是因改变身份才得到裴氏的默认而取胜，但是，裴氏并没有就此罢休。当她得知姐夫（妹夫）皇甫枚正在写书，即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著名唐传奇《三水小牍》，就唆使他将咸通年间鱼玄机“戕婢”之事写了进去。她要把多情（鱼玄机）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她永世不得翻身。如此，鱼玄机“戕婢”之事才得以流传。如果说皇甫枚《三水小牍·绿翘》是有目的的制造鱼玄机因“戕婢”事件被官府斩杀的始作俑者。那么，宋朝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则是作为“帮凶”似的“二传手”有意无意地传播了这段“史实”，从而共同制造了一段虚拟的历史。然而，宋朝纪有功和元朝辛文房似乎对鱼玄机被官府斩杀的记载持怀疑态度，却未将前述内容编进《唐诗记事》和《唐才子传》中，分别记作“后以笞杀女童绿翘事下狱。”和“亿遣隶咸宜观披戴。”倒是我们近、现代人出于猎奇的心理，钟情于附会皇甫枚《绿翘》中的相关情节，乐此不疲地把它当作史实来看待。那么，皇甫枚究竟是不是受裴氏的唆使，我们可从其文标题为“绿翘”，在内容上却以叙述鱼玄机为主的“跑题”现象中得到肯定。而皇甫枚《三水小牍·绿翘》将鱼玄机“戕婢”之事作为史料的传世，恰恰印证了韦庄诗《悔恨》和《香奁集》中《思录旧诗于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所涉“闲事”的真实性。否则，我们将不知所指何意，也不能据此得出鱼玄机、韦庄、和凝原本就是同一个人的结论。
　　那么，多情和李亿团圆以后又将怎么办？是从此与李亿安享晚年，还是再投入到践履“道”的工作中去？请见下章分解。